图:网络
也许是年龄大了,外出散步,总想碰见熟人,总想像从前那样打个招呼:吃没有。
然而,如今已经不是从前了。
从前赵镇很小,看不出哪点像个县城。从空中俯瞰,城区如一片树叶,正街便是主脉,左右分叉的支脉,便是小街小巷了。人也少,过上过下就那几张脸面儿,看熟了的。只要是赵镇人,就算喊不出名字,看上去也面熟,且大体知道住在哪条街哪个巷干什么营生。
小地方,满街都是熟人。
最不耐烦跟我妈走一路,怕喊人。怕半天不走。
“周姆姆,吃没有?”
“吃了。”
“吃没有,周家婶?”
“吃了。你喃?”
那二年打招呼都是问“吃没有”,相当于现在的“你好”,回答说“吃了”则相当于“你也好”。有时你刚从厕所出来,迎面碰到熟人,对方照例要问“吃没有”,尽管心里很别扭,还是得说声“吃了”。
如果我妈与熟人仅限于“吃没有”还没啥,问题是她“吃了”之后通常会停下来,吩咐我:二娃,喊人。喊张姆姆。我便喊。张姆姆便要摸我的脸,边摸边夸张地说:哎呀,好乖啊!长得乖,嘴巴也乖,周姆姆硬是教得好!我妈便要“哪里哪里”,说我像我爸,笨得很,在班上的成绩有时候不是第一名。我听着,低了头,脚在地上蹭来蹭去。好容易听见二人互相道别,张姆姆忽然说想起有件事差点忘了告诉我妈,就又绘声绘色地说起李婆婆与儿媳的故事来。
我妈心满意足地离开张姆姆,刚走出去几步,又有人问吃没有。吃了之后又喊人。喊完人说不定停得更久,因为这回打招呼的熟人关系更近,要摆好多龙门阵。
熟人的可怕当然不止这一点。小时候淘气,难免上树捉鸟、下河洗澡。在外面犯了错回家,人还在半路上,我妈已经预备好黄荆条子,杀气腾腾守在门口了。有回跟同学打架,双方都弄出了鼻血,说好了回家都不许告诉大人,不料却被最爱夸我乖的张姆姆看在眼里,且立即去我家告了密。
生活在一个遍布熟人的环境里,你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人监视,你不得不事事处处都小心翼翼。小孩子不小心的后果是挨打,大人尽管不会挨打,但做错了事,比如某男和某女拉了手,很容易被添油加醋后一传十,十传百,从而成了奸夫和淫妇。在这一点上,舆论的力量常常胜过暴力。从这个意义上理解“兔子不吃窝边草”不难发现,兔子也是怕熟兔的。吃窝边草容易被熟兔发现,难免招惹是非,到很远的地方去吃草,周围没有熟兔,才可以随便吃。
著名学者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提出了一个概念:熟人社会。我小时候的赵镇,大抵就是一个熟人社会了。如果没有改革开放,费先生所说的这种封闭落后的“社会”,恐怕会一直延续到今天。
前些年炒得很热的“中国大妈”现象,很多人都没有看明白。大妈们在她们生活的那个熟人社会里,都是贤妻良母,很婌女的。去了外地,特别是去了外国,身边没有熟人了,做错了事不怕传出去了,她们才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们之所以失范、失态,正是远离了熟人社会,或者说远离了自己的窝,可以随便“吃草”的结果。
还有一种情况也会“脱离”熟人社会,那就是醉酒。我有个哥们,平时文质彬彬,不苟言笑,可以一整天不说一句话,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这种人,在清醒的状态下,永远不会干出吃窝边草的事来。有一回集体外出考察,这哥们喝大了,完全不知道身在何方。于是大笑,翻跟头,骂粗话,公然与女同事拥抱,而且明目张胆评价领导:我根本就看不起他!他算个狗屁!他狗屁都不是!---你可以理解为他是在发酒疯,但其实他是误以为身边没有了熟人。
有学者认为,熟人社会便是关系社会或曰人情社会,且指出了其诸多危害。
你看,本来是在怀旧,说着说着就说到一边去了。
说回来。
前面说最怕跟我妈走一路,因为熟人实在太多,一路上都在“吃没有”。几十年过去了,赵镇比从前大了二十多倍,熟人一下子成了茫茫人海中的水滴,消失了。在城里转悠,常常是一整天碰不到一张看上去在哪里见过的面孔。倘若猴年马月碰到一个,便要远远地互相指着,一齐“嘿——!”从前关系特别好的便要亲热地喊“是你狗日的!”然后大步靠拢。然后大呼小叫着捶胸,拍肩膀。然后握了手半天不放。然后就在原地,翻箱倒柜地聊,聊到忘了自家手上还拎着中午要吃的菜。
分手后犹自沉浸在久别重逢之中,一回家进门就喊:你猜,我今天碰到了哪个?
2021年6月20日
*作者简介:
魏治祥,1953年出生于成都金堂,资深媒体人。曾在《四川文学》,《青年作家》,《山花》,《文学青年》等期刊发表过中、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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