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子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
人们给他起了几个更好听的诨号:“神拳无双”“天下第一拳”“铁拳震西南”
“不干,老子就要叫定子侠,你们爱叫甚么叫甚么。”他皱着眉头说道。
定子侠总是皱着眉头,使得他眉间的肉都皱出了一个“川”字,加上“定子”二字也是四川方言,意为“拳头”,所以大家理所应当地认为定子侠是个四川人。
“我记不得啦,喝酒喝酒,喝完你把帐结了,我去把西街那恶霸打死后,去银号兑了银子,再拿来给跟你。”
定子侠无愧一个侠字,论品迹,他的确是个行侠仗义,锄强扶弱的男子汉;论武艺,江湖上活着的、叫得出名号的能压他一头的也就几个大门派的头头儿。
不过他生晚了二十年。
二十年前,武林盟会如日中天,人间三剑客、五山十三刀等侠客上护朝廷,下安黎庶,外御强敌,内除豪强,做下好多恒赫千秋的大事。当时一提到异族入侵,百姓首先想“武林盟会的侠客们呢”,再会想“王师来了没”。
可惜二十年间,朝廷着重打压游侠,武林盟会七零八落,世间也没出几个名头响当当的人才。
“老子又不是人才。”定子侠喝了一口酒,吃了一口肉。
定子侠毛病多,多就多在讲究吃喝:喝的是顶好的汾酒,吃的是现烤的猪头肉,怀里还放着几张才赢来的大额银票。
老前辈落浪剑客偶遇他,也要讲他几句:“武林中人,喝酒壮豪气,这我不说;可你居然还去玩赌坊,哪里对得起大家叫你这个侠字。你趁早给我改咯,不然惹些祸事出来,你自己遭了倒还好,要是殃及无辜,我可不得轻饶。”
“大家要觉得难为情,也可以叫我定子贼嘛。”定子侠虽说大套惯了,可他这辈子就服两个人,一个是他的授业恩师“通天拳铁无前老师傅”,一个就是落浪剑客。
这还是某个陪酒的名角说的,说定子侠最崇敬落浪剑客:“生在大地主家,养尊处优的一个白面少年,偏偏要跑出来给那些身上长疥疮的乞丐、贼眉鼠眼的店小二、被使唤惯了的丫头下人做主,还说甚么‘大家都是父母养的,凭啥你要比他低一头,没道理呀!’”
话是这么说,可定子人从不觉得自己举止有任何毛病,也不怎么辩护。
“我觉得自己没做错,就行了,哈。你们说的天理、仁义,在我这儿有另一番解释。”
十五年前,定子侠还不叫定子侠,跟着师父铁无前去中原武林盟会总舵比武。当时中原武林盟会名头还在,许多热血少年都要靠这一年一度的比武大会来打出名堂。
那会儿他青春年少,心比天高,就想着争强好胜,在比武大会上打出一番名堂。
一老一小当晚在客店落宿。半夜那定子侠正在读些本地的志怪传说,正起劲时,忽然听到窗外一阵沙沙的脚步声,接着就是一把飞刀打进来,打灭了烛火。
接着月光,定子侠看到飞刀上绑了一张纸条,上书:“屋顶议事。”
于是这神拳师徒也翻窗上去,却看到屋顶黑压压的瓦片上跪了两个人,也是一老一小。
“这不是江南‘上刀门’姬传宝姬大侠和‘一箫走九州’姬少侠么,这又是为何?”铁老师是个实诚君子,连忙走了过去,要把姬大侠父子扶起来。
“铁大侠,我知道你是个热心肠、急人难的大侠,今日你若是不答应我这件事,我是绝不会起来的。”姬传宝低头说道。
“只要不是甚么伤天害理的坏事,你但说无妨,我铁无前绝不推辞半句。”铁老师傅一急之下便答应下来。
这些姬姓父子才站了起来,一番商议,竟是要定子侠在明天的比武中放水,让那姬少侠赢。
“明日可是比武大会第一轮,往往又报名参加,又在第一轮就输了的,这辈子恐怕都难在江湖上立足...”铁无前有些为难。
“铁老英雄,你有所不知。我上刀门虽说在江浙一带有些名头,但我姬家却是个大家族,去年一场大水,几百户人家遭难,我姬家就占了一半,正是急缺钱之际....
几大黑道钱庄已经重注高徒,奖池有近十万两银子,若是高徒放个水,打个假拳...”
江湖中的成名人物都极度重视“言出如山”几个字,铁老英雄更不例外。
定子侠觉得心里委屈,觉得师命不可违;又觉得生气,生气自己要无端输给一个弱小子。
他越想越气,眉头间第一次出现了“川”字。
“此事自然是要救济姬大侠家乡的父老...”铁无前正在和对方打哈哈,看能不能找个折中的办法。
过了一会儿,那定子侠竟指着姬传宝的鼻子怒斥道:“我...老子不干!你这孩儿自己学艺不精,打不过老子,老子凭什么要让你?”
“莫要无礼,快向姬前辈赔罪!”
谁知那定子侠心里有气,脚下有劲,竟然一个起落,从屋顶跑了!
“这孩子负气出走,明日算他弃赛,也算了了姬大侠的心愿...”铁无前赔罪道。
偏偏不凑巧,那定子侠竟然跑到了武林盟会,一脚踢开盟主贝海燕闺房的大门,对着正熟睡中的武林盟主大喊道:“禀告盟主,我要机密事要讲。”
就这样,那定子侠把打假赛、黑钱庄开盘之事说了。那贝盟主听了,觉得此事事关重大,要召集少林方丈、武当掌门等一并商议,尤其是涉及到黑钱庄之事,她更是做不了主。
因为当时武林盟会银钱已然不够用,必须去跟黑道做些生意往来。
当晚,贝盟主就把定子侠打发了,她也心想这小子多半会负气跑掉,明日之事也可搪塞过去。
第二天阳光明媚,热气逼人。
姬少侠站在擂台上,等着主持人宣布对方弃权,自己提前晋级的结果。
台旁,姬传报和贝海燕等江湖名宿一边饮茶,一边谈论些和侠义不沾边的事。
“我来也!”
突然间,晴空万里响了个霹雳,众人只见一条彪形大汉从台下看热闹的人群里蹿上来,招呼也不打,行礼也不行,见面就是一招势大力沉的“日月双绝”,一拳打姬少侠的脸,一拳打姬少侠的腰。
“这...这是铁无前的徒弟?”姬传宝拿茶壶的手开始发抖了。
那姬少侠绝非草包,因为他左手作掌,划开攻向脸蛋的“日拳”,又用右手肘去格攻向腰部的“月拳”。定子侠心里也想此人竟然也有些本事,自己昨日说他“弱”,竟然也是无端折辱,心下有愧,便收住攻势,望后一跃,站到台子另一头,抱拳道:
“姬少侠,素闻江南拳脚变化多端,如百花灿烂,妙不可言。今日我就要领教了,请!”
他这一声请字如奔腾雷霆,竟然吓了那姬少侠一跳。
话音未落,二人就交起手来。
这一人拳法变化多端,一人攻势凌厉无前,就像一个长了三头六臂,手里拿着各种花样兵器的天将,在和一个浑身是火,赤手空拳的野蛮人打斗一般,真是精彩绝伦,好看至极。
场边除了关心则乱的铁无前跟姬传宝,其他人都看得如痴如醉,一扫晒了一天大太阳的困倦。
“大黑天雷神拳!”
斗到八十回合,定子侠跃到半空,一拳打出,又是冲着姬少侠面门而来。
“快用‘小佛光掌’接招!”那姬传宝心里暗暗着急,却不知定子侠这一招威猛无铸,一往无前,是十成十的绝招。
姬少侠哪里禁受得住,一时手忙脚乱,也没用出甚么像样的招势去接,竟就结结实实地用脸挨了这一拳。
“胜负已分!”主持人大喊着走上来,旁边有些前辈冲下去抢救姬少侠,有些人冲过来簇拥着定子侠;姬少侠脸被这一拳打得变了形,牙齿被打碎一半;唯独定子侠站在中间,望着耀眼的太阳,痴痴入神。
“原来用拳头给自己争取公平...是这么过瘾...”
每次说起此事,定子侠都会激动地捏碎酒杯子。
后来的故事就是铁无前气得生了一场重病,把定子侠逐出师门,几年后自己郁郁而终。
那定子侠入了江湖,在这个门派混了几年,又去那里混了几年。
他生得丑陋,鼻孔朝天,眼睛又大得像两个铜铃,所以直到成了成名大侠,都没和女孩子亲近过。他脾气古怪,还总觉得自己偷财主家钱财来用心安理得,所以门派掌门也不喜欢他。
“他妈的,这些狗娘养的去收租时拿鞭子抽你们时,你们又想我帮你们说话;我去偷他家东西,你们又帮他说话,说个锤子说,以后我做事,你们千万别发表意见,否则我这双拳头可不认人!”
定子侠漂泊江湖,无依无靠,靠得住的只有自己一双拳头。他没有朋友,他除了用武功伸张侠义,他也常常光临赌坊,这是他所剩无几的嗜好了。
“赌钱和打架都很刺激,我喜欢刺激的事。喝酒不太刺激,和你们吹空牛也不太刺激。”
他总觉得落浪剑客是他的朋友,事实上落浪剑客是天下所有人的朋友。
“阁下是何人,看起来好生面善呐。”这是他第二次去拜见落浪剑客时,对方所说。
定子侠有次喝醉了,坐在荒郊野外一块大石头上,对着月亮大喊:
“简大侠,你打架输过多少次,打输了哭了多少次,可人们还是尊称你大侠,我从未输过,为什么大家都看不起我?”
落浪剑客名叫简玉,在定子侠成名后不久在江湖上偶有仙踪,之后便再无人遇见过。江湖中传说,简大侠少年成名,青年时又因扶助丐帮,逼迫朝廷立法“不得虐待下仆”之事被誉为人间三剑客之首,名头正盛时却猛然退隐,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我就不会退隐,因为我就没出世过。”
极少数时候,定子侠会打趣自己两句。
百姓们躲着他,因为他会活活把气压百姓的地头蛇打死,那场面非常可怖;武林高人、成名大侠不太喜欢他,觉得叫他一个“侠”字都烫嘴;朝廷白道对他颇有微词,甚至慢慢有些恨之入骨。
“伸张侠义,我也信自己的拳头,也不信你们的铐子。”这是他在把一个采花贼打成残废,扔到衙门口后,面对捕快们声讨时所说的名言。不久后,朝廷下旨,任何人不得动用私刑,捕快们借此要去捉拿定子侠。
“老子要是现在杀心大起,把你们统统打死了,你们是希望来个剑术高手把我刺成残废,你们来把我背回去邀功呢,还是派一万个捕快来跟我玉石俱废呢?如果你选前者,那你们是不是也得把剑术高手捉了,因为他动用私刑。”
说得捕快们哑口无言,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但定子侠的确扫平了七八个黑道山寨,捉了四五十个奸贼。
“但劫富济贫的江洋大盗我不捉,那些村民被迫落草,也没背下命案的山寨我不扫,”这是他在赌坊和人吹牛时所说,那时他已经喝醉了:“可我也不知道他们偷来金银财宝,拿去送给穷人们。我遇到过有人送了,也有人私吞了,但老子又不是通天眼,我哪知道人世间的对错?”
“我觉得对错是我心里那个对错也就行了。”
人们最后一次见到定子侠,是三年前。
三年前北方异族入侵,朝廷主力几次大战失利,丢了大片国土。于是民间就开始传谣,说什么大元帅已经被买通,皇帝已决定割地求和,还要在民间征一万名美女十万名苦力送给敌国。
于是民间就有人开始说:“唉,这北方游牧民族,天天在马背上惯了的,我们哪里比得了。你我都是耕田出身,天天都得弯下腰去插秧,这般才能养家糊口。所以我看这次要是咱继续弯腰,恐怕又能保的性命。”
这话被定子侠撞见了,那会儿他正在和卖烧饼的大爷谈论天象,并且要求大爷相信“大饼上的芝麻就是宇宙间的星宿。”
结果听到那一番“弯腰”的言论,定子侠气得七窍生烟,眉间的“川”字加粗了几圈。
“你他妈,老子就没弯腰,为啥老子没死。”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冲到那人面前,结果定睛一看,那人穿的一身丝绸衣服,面皮白净。
“原来是个富家少爷,把手拿来我瞧瞧。”定子侠不由分说,一把把那富少爷手掌捉过来,只见那双手就像用开水焯过的蹄膀一般白净柔软,哪里是甚么“插秧”“种田”的手。
说罢,他就把那富少的手高高举起,大喊道:“你看,这些地主富豪,自己的手嫩得跟乳猪一样,却天天受咱们辛辛苦苦种的粮;等外面的敌人打来了,他又说插秧弯腰的,遇到敌人也得弯腰。可他的手,这么白净,哪里插过秧?你们插秧的人,难道腰就直不起来了么?”
他原以为自己一番话能引起一番共鸣,结果这会儿街上走的都是逃难的北方难民,身心俱疲,多半是没听清他在说啥,听清了的也都没气力搭理他。那富少虽说怕得流口水,但也憋不住自己一番嘲弄的话:“大哥,民心如此...”
定子侠特别生气,心想这富少虽说可恶,可毕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软弱常人,自己没理由伤他,便重重地哼了一声,把他放了。
“我有一双拳头,你们还不是有手里的锄头、扁担,为什么要怕呢?老子当初就没给姬姓小子弯腰,所以才有今天。”定子侠苦苦思索,不得其解。
人们说,第二天,他就骑着一匹野马,拿着一杆长枪去北方参军抗敌了。
“他妈的,老子还不信了,难道天地间的一切道理,想得到,不他妈都得争取来?”
战争只打了半年就结束了,原因是北方异族内部王位争夺,前线将士无心征伐,打下一些土地,杀了些南朝的军民,就班师回朝了。
人们却没看到定子侠回来。
有些好事者去军营里打听,都说此人在战阵中失踪了,多半是埋在了漠北的黄沙里。
很多人庆幸他死了,尤其是赌坊那些被他赢了钱的财主们。当然也有坊间传说,说定子侠没死。
那人吹得神乎其神,说定子侠所在的军队从未参与几次大会战,只有一次去敌境内掠夺时,村里空空如也,一颗米都没剩下;全村的人都跑进山里了,只剩几个跑不动的干瘦老人。
伍长大怒,说要杀了这几个老东西。
“岂有此理,他们几个老人还能伤害你不成?为何杀他们?”
“你算什么东西,也来指点我?”
“什么指点,我又不会指法。老子会的是拳法!”定子侠从马背上跃起,把伍长打翻在地,其他军士一窝蜂地跑散了,他便请出几个老人,让他们带自己去山里。
“说不得,我今日便要护你们周全。”
定子侠把军士们留下的马匹牵在一起,带着老人往山里走去。
“后来,哎呀,他居然带着那些北方蛮子回到村里,把各个房子墙壁联合起来,修成了堡垒一般。他还把战马杀了,煮肉给那些北方人充饥,啧啧。”
谁知道战事很快就结束了,那个村子也再没遭到掠夺。
那定子侠就长久地留在了那个村子里,至于那村子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地方,也没人知晓了。
“你说定子侠贪图吃喝玩乐,在北方苦寒之地,遭受的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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