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通常我会在九重天之上,像木头一样俯视人间,然而却一直看不出究竟,七情六欲太纷乱,红尘太深。
我是千万表情麻木的天兵之一,在征战时某魔王大妖一根手指就能扫飞的乌合之众之一。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同事在听完我的想法后往往一脸不屑,嘲讽道,不如你沦落凡间,也许能在下面当一名低贱的小神,受那些脆弱的凡人膜拜。他们总对这九重天上的荣光趋之若鹜,对九重天下的一切嗤之以鼻,几千年,几万年都是如此。以前我似乎也如此,可岁月更替,厌倦感不知由何而起,我开始渐渐减少发表对凡间的鄙夷,反而迷茫地注视它,一眼千年。
这两天有个没礼貌的石妖扰了王母娘娘的蟠桃宴,我跟随杨戬天将前往镇压。
石妖十分厉害,不是我们这个天兵小分队所能对付的。所以作为领头的我,在厕所门口偶遇石妖后的0.00001秒里,直接被一棒子打蒙圈。地板如同炸开的豆腐块,霎时多了个五角星型的窟窿,我从悬空的宫殿被打了下来。
急速坠落的同时,我隐约听到那石妖嘀咕,居然没打死……
当然,其实我哪里有听到它说了什么,它连看都没有看我。这么看似随意的一棒子几乎把我打成狗,往日吹嘘的荣光被打得体无完肤,这让我很沮丧。
九重天有多高呢?我把我这一生前前后后的破事都回想了一遍,小到赌钱连赢999把,大到升官见大人物。奇怪的是,没想到下一件事上一件就会像飘散在空中的烟一样,怎么也回想不起来是什么样的了。
突然我想到同事曾说过的一句话,神仙被打下凡尘的时候会丧失所有记忆。然后这句话也随风飘逝了。
我害怕忘记一切的事情,试图阻止自我回忆,几番努力下来我倒是晕了过去。
下降的速度越来越快,我的身体却愈来愈轻,轻到像一张无依无托的白纸。
(二)
醒来的时候,身边坐着一个女孩。
你失忆了。
眼前的女孩这么对我说。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盯着我看已经有半个时辰了,到现在还没认出我来。
哦?你是谁?
我是青子,你的石头。
……
什么跟什么?神圣不可侵犯,我用法术把这女孩从苗条少女变成肥头大耳满脸痱子的大妈。
你好,大妈?我说。
大妈对于她的新身份感到十分激动,尖叫着逃出了屋子。
对了,我现在正躺在一间土砖切成的瓦屋里。我并没有失忆,我知道我是九天之上的一个不起眼的天兵,被一个石妖一棒子打下了凡尘。
等我从这破旧的瓦屋出来后,阳光铺洒在我的脸上,原来九天之下的太阳这么温柔。
女孩已经变回原样,站在竹林下,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你失忆了,女孩说。
没有。
有。
没有。
……
你是谁?我说。
青子。
……
你是一个妖精,鉴于你在我昏迷时没有对我图谋不轨,我这次就放过你。
什么叫放过我?我又没得罪过你。
你是妖精,我是神仙,这就是罪。
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女孩似乎显得有点委屈。
我以前没有见过你。
你失忆了。
……
这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三)
青子走了之后,这间屋子变得更破败了,趁其上面的蒙尘没有染上我的白胄之前我离开了这里。
天兵擅离职守是触犯天条的,后果不堪设想,这一认识深深地烙印在我的神魂里。仙力不足以直接飞天的我得要寻找一条登天的路。要是我有那些神通广大的神仙作后台,倒不至于东奔西跑,直接在原地呆等一下就行,无奈我只是一个不为仙知的小天兵。现在只能靠自己了。据我了解,凡人升仙的遗迹也许会有上天的契机。
问访了七七四十九位土地公后,我找到了财神爷升仙时的地方。
有个女人比我还早到,守在一块半人高的青石前。她噙着泪花目睹我的到来,每走一步她苍白枯黄的脸上就淌下一滴眼泪。很难想象这位风烛残年的老太婆会有这么多眼泪。
为什么要哭?
她没有回答,皱纹累累的脸颊要被融化一样不住颤抖,双眼浑浊却好像有光在闪烁。哦,是我银白的甲胄太闪了。
我本来打算绕过她到她后面查看的。可经过那青石的时候,我竟然新生感应,这就是我要找的东西。
能否让一下?我竭尽所能把我温和的一面表现出来,老太婆的悲伤令我鲜有地心生怜悯。
永远是多远?老太婆沙哑地问,眼泪已然止住。
永远就是,再没可能,登再高的山也眺望不到,渡再长得河也寻觅不了,没有路到达,更没有等待。
可是我等到了啊?老太婆说,泪痕干涸,微微笑了起来。她缓缓拄着拐杖离开青石。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老旧的余晖中,也透过仙眼看到她的阳寿走到了尽头。
虽有疑惑,但我还是把手掌覆在青石上,光芒大盛。
以青石为介质,我果然找到了一条古老的登天路。
此外,我还在青石上捕捉到一个灵魂印记,带有熟悉妖气的印记。
是她,青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依然盘踞在我的脑海。那句“你失忆了。”像是魔咒一样提醒我去回忆过往,到现在我才回想起,从天上掉下来的时候我的确丢失了部分记忆。是什么被遗忘了似乎没有那么重要,可是还是忍不住想知道究竟是什么。
天路的存在不会持续多久,我不假思索踏上了回归之路。
青子的印记像幽火一样漂浮在我身边,她的妖生像走马灯一幅幅零散地浮现在我的跟前。我没有阻止它,反正再过不久妖邪之气就会消失在九天里。
光影中的青子是个善良的妖怪,在山清水秀里被孕育,接触到人类的第一种感情是喜悦,这让她喜欢上笑容。她的成长总是伴随着笑声,笑着追赶色彩斑斓的蝴蝶,笑着拥抱毛茸茸的兔子,笑着学习用妖术御空,笑着假装成人类闲逛热闹的集市……我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对于整天木讷地把持着兵器守天宫的日子来说,这很新鲜。
直到我看见她笑着看向……我。
我除了那次在林中小屋与她有一面之缘外,还曾见过她?为什么我一直不知晓。
妖精的幻术,我想。
(四)
幻像中的我似乎身受重伤,无力地躺在简朴的木床上,保持着天兵一贯的麻木表情,冷若冰霜地接受青子无邪的笑容和照顾。青子说,你不会笑吗?
会。
那你笑一个看看,老板着脸,怪恐怖的。
这个像我的冒牌货脸皮动了动,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
忘了。他说。
青子被逗乐了,咯咯笑了起来,笑容有如时过寒冬春天的第一缕阳光,温暖,和熙。
冒牌货也轻轻咧了一下嘴角。
呐,你不也笑了?青子指着冒牌货说。
他的嘴角咧得更高了。
……
冒牌货在青子的照顾下伤势渐渐好了起来,他说他要回到天庭,忠行他的使命,守卫天宫。
青子少有的变得有点落寞,我会帮你的,她这么轻巧地说。一如当初她在焦黑的大坑里抱起重伤将死的他,她说,我会救你的。
青子与冒牌货游历人间,像我那样寻遍大江南北,只为了找一条回九天之上的路,也可以说是一条分离的路,神妖有别。
他们手挽手来到青石前。来到现如今我踏上的登天路前。
我们还能见面吗?青子紧咬牙齿。
不会,永远。冒牌货没有正视青子,他的目光飘得好远。
永远是多远?
永远就是,再没可能,登再高的山也眺望不到,渡再长得河也寻觅不了,没有路到达,更没有等待。
冒牌货走了,头也不回,只是晶莹的眼泪落了一路。青子在青石前仰望冒牌货的背影越来越模糊,终是在冒牌货消失在她的视野的前一刻哭了起来,这是青子妖生第一次哭。
看到这里就没有了,那个印记随风飘散。我竟感觉有点惆怅。
(五)
老兄,你又回来了啊。与我交好的同事过来搭我肩膀。
我想是的。
在下界过得怎么样?
忘记了。
忘记了?那我打赌输了呗,神仙登天路时会丢失一切在人间的记忆,你赌对了。同事无奈地说。
我摊摊手。
忘记也好,忘记就不用给那个用一半灵魂帮你开启登天路的人还债了。同事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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