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故事的打印机

写故事的打印机

周铭开着车，在我住的小区里转了一圈又一圈，试图找到一个可能让他停车的地方。我说早就告诉过你别开车来，这里很窄。他没接话，两只眼睛盯着前方，不知道七拐八拐地拐了多少次，终于找到一片空地，够他把自己的高档车塞进去。车停稳后，我俩从后备箱里一人抱了一箱啤酒，往我住的那栋楼走去。他大概很久都没有锻炼过身体，以至于到达我的住处后，已经累得快喘不上气了，我说幸好我住一楼，要是六楼，怕是你今天得死这。他说六楼也不怕，有电梯啊。我说你是不是傻了，城中村你听过么，我这小区最高就六楼，要什么电梯。他同情地看着我，我说你这眼神像在看一条狗，他说狗可比你可爱多了。

周铭从我衣柜和床的缝隙扯出来一个简易折叠的桌子，三两下打开了它，动作很熟练，就好像他来过我这里一样。我说你怎么知道我的桌子放在哪里，又怎么知道如何打开它的。他说，我之前租的房间和你这的布局都差不多，也有一个和你一样的折叠桌子，我刚进来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穿越了。我说你是来我这儿忆苦思甜了么。他没说话，拆掉了一箱酒，把它们一瓶一瓶地摆放在桌子上，那张廉价的桌子跟着一晃一晃的。我说你停下来吧，喝完了再往上摆，我这桌子快塌了。我去厨房随便搞了几个菜，周铭惊讶地看着我，对我说：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会，没想到还会做饭。

周铭没有动一筷子，已经喝掉了两瓶酒，我说你干嘛，让你来我家不是为了等你喝醉后变成一个话痨，然后拉着我回忆往事，顺便抱怨抱怨现在的日子有多艰难的，我不太想听这些，你就没必要给自己灌得这么猛。周铭说，其实我挺羡慕你现在的，没什么负担，生活是糙了点，但这看给谁比了，你要是和流浪的阿猫阿狗比一比，你这儿也算是个窝。我想拿起他喝空的酒瓶朝他脸上砸过去，但又怕血污弄脏了我的桌子和地板，清理起来又是一件耗费体力的事情，我没这么多精力去搞这些。他大概猜到了我的想法，担心我真的会拿起酒瓶砸他的脑袋，就停止了一副嘲讽者的姿态，把凳子往我身边挪了挪，一只手搭在我肩上，说了一句带着酒气的话：我不太想活了。

我说你他妈是不是有病，你现在生活多好，你高中的时候不就是想当作家么，现在不是已经当上了，两年出了三本书，厚得跟字典一样，其中一本还得了什么什么文学奖——名字可真该死的长。你写书就跟不过大脑直接打印的一样，谁都没你这么高产的。对了，我还关注你的微博了，几百万粉丝，哪个作家能搞来几百万的粉丝？你在上面随便发一张在看书的照片，都能有几千条评论，评论里面全都是女读者，一个个饥渴难耐等着你去给她们安慰，你有什么不知足的？你今天开的这个车可真奢侈，明天早上要是谁看不顺眼给你车胎扎了，可别赖在我头上。你刚说什么来着？你不想活了是么，我这里最高也就六层，跳下去可能会摔断你的肋骨，你的腿骨，你的脊椎，你会一辈子摊在床上动弹不得，但就是死不了。你要死你应该回你的高档小区，二三十层才能摔死人。

周铭听完我这一大段话笑了：咱俩现在，到底是谁在抱怨。我说，你去死吧。他说，我短时间内不会死的，我得先给我哥安顿好了，然后申请一个安乐死——不知道申请这玩意儿需不需要什么条件，最好别有，不然别人问我：你为什么想要死，我还真答不上来个一二三——申请安乐死主要是因为我怕疼，怕面对将死时的“跑马灯”，我真的不想在等死前的几秒钟里，还要在大脑里把自己糟糕的人生再过一遍，一次已经够痛苦了，不想再来第二次。作家，作家啊，我算什么作家我就是个写手，我写的东西太狗屎了，甚至这些都不是我构造出来的，因为它们都是真实发生在我身边的故事。我把我爸妈的事情拿出来写，我把我叔叔婶婶什么二舅三姨的故事统统拿出来写，你说对了，我不是一个作家，我就是一个打印机。我把我爸写成了一个爱吸烟喝酒的混蛋，他本来就是这样一个混蛋，但他自己不这么觉得，我爸看到了——他压根不会去看我的书，估计是听哪个多嘴的亲戚告诉他的，然后怒了，一个电话打过来臭骂我一顿，等我给他转上一些钱，他就不那么愤怒了。我把我妈写成一个漂亮女人，但你知道的，女人一旦足够漂亮了，身边的麻烦事一定少不了。我妈觉得我的文章让她难堪了，即使我没有用她真的名字，谁也不知道我文章里的“张爱萍”就是她，但她也怒了，看来她还真有看我出版的书。她一个电话打过来，臭骂我一顿，我转钱给她，但她并不在意，因为她现在跟着一个富豪过得很好，并不缺钱花，我给她的钱可能只够她买一个包，我妈和我从来没见过的那位富豪后爸，一起下了两个崽，他们一家四口每天过得自在，所以她给我打电话，是单纯地只想骂我几句。

周铭大概是说累了，又开了一瓶酒，对着灌了几大口，然后深吸一口气说：再跟你聊聊我哥吧，我亲哥，周铎，高中的时候我们一起打过球。你见过他应该知道，他长得高又帅，是招女人喜欢的类型，他身边的女人没断过，欠下了不少桃花债，这些“桃花”们找不到我哥，就开始来找我，一个个逼问我哥在哪，我怎么知道他在哪。我以为我爸妈离婚之后我会跟我哥相依为命，但他走了，我不知道他去哪了，他离家的那一天，我刚高中毕业，正在过我漫长闷热的暑假，他那天早上醒来后，就拿了一只包，对我说了一句，我出去一趟，这一趟就再没回来过。要不是那些不停找上门来的年轻姑娘们，我还以为我哥早就死在外面了。不是有个电影叫《阳光灿烂的日子》么，我给我哥写的这本书，就叫《桃花灿烂的日子》。有趣的是，上个月，我哥回来找我了，他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我第一眼真没认出来他就是周铎。他说他得了病，需要钱，他说看到我出书了，成了大作家了，我现在出息了他很欣慰——那语气好像是他用尽力气把我捧成作家的一样。他是这么多亲戚里唯一看了我的书没有把我臭骂一顿的，大概他很满意我给他塑造的那个角色，一个招女人喜欢的帅气男人，他没有理由骂我。我本来以为他这么瞎胡搞，该得的是艾滋病，但他是胃癌，他告诉我的时候我也怕了，我最近总胃疼，该不会也和他一样了吧：是不是吃不到家里做好的热饭，胃总会出毛病。

至于女人，哦，女人，我觉得女人可真是最美好的一种生命形态。你知道——这个你可能不知道，我记得你不爱读书的：亨利米勒说过，忘掉女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她变成文学。我之前谈过一个女朋友，可真够刻骨铭心的，你别嫌我用的这个词有些恶心，但事实就是这样，我有一本书拍成电影了，她是我的女主角，来试镜的时候我对她没什么感觉，只觉得是一个长得好看的女演员，但当她开始表演的时候，眼框里兜着泪，我被她骗到了，我觉得她此刻正无比痛苦，她一定经历了些什么，我可以要了她的联系方式，在床上听她讲讲自己悲惨的童年生活，听她和我抱怨遇到的每一个垃圾导演，然后我再把这些废话整理一下，写成一本书，书名我都想好了，就叫《扁舟》。等试镜结束之后，我找到她，我问她：你怎么会哭得这么真实。她白了我一眼：我早上没吃饭，饿的。我感觉我应该是爱上她了。我们俩在一起了，我可能是她睡过的第一百零八个导演，但这都不重要，我很享受从那个小屏幕里看到她穿着肮脏的校服，对着镜头哭哭笑笑的样子，这件事甚至比和她上床更令我兴奋。电影结束了，我俩也结束了。我给她发短信打电话都没再回复过我，于是我想到亨利米勒的这句话，我觉得我真的可以为她把《扁舟》写出来，我那时候的状态已经不太好了，看电脑超过两个小时，眼睛就会刺得发痛，就用了最传统的写作方式，给自己买了一支钢笔，和十几瓶墨水，我从来没有手写这么多字过，你看中指这儿起了一颗茧子。这大概是我出的最慢的一本书，但你不知道笔尖在纸上面上划来划去的声音有多痛快。当我把厚厚一摞手稿放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对我说了一句话：你是变态吗？我就带着这摞手稿离开了，把它给了编辑。过了很久之后，她打来电话，对我说：你恶不恶心。《扁舟》是我写的第一本和爱情有关的小说，我的女读者们不淡定了，疯狂给我发私信，问我书里女主角的原型是谁，她们觉得我好可怜，想替我打抱不平，我说你们放过我吧。她们说是为了我好，她们这么做是因为喜欢我。我说那你们杀了我吧。因为这件事我掉了一批粉丝，她们觉得我我伤害了她们，但后来又涨回来了，社交网络这种东西，真的没意思。

周铭停了下来，桌上的菜已经凉透了，但他一口都没吃，我说你说话归说话，菜能不能吃几口，全浪费了，我跟你不一样，我浪费不起。他象征性的加了一筷子菜，放在嘴里细细咀嚼，眼神呆滞地落在桌面上，他显然在想一些别的事情。楼上传来一阵动静，声音有点大，吓了他一跳，他问我，你们楼上的房客一直都这么吵吗？我点点头。他说这样挺好的，我要是你，我就把他们统统写进故事里，书名就叫做《我楼上的一窝疯子》，我说，那你会不某天也把我写进书里，书名就叫做《一事无成的loser》，他笑了，说，不如跟我一起写文章吧，我说，你喝多了，洗洗早点睡吧，床给你，我睡地板。他摇了摇头，转了话题：光顾着说我自己的无聊事了，你呢，最近忙什么？这个问题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不知道该告诉他的，是我最近的工作状态，还是生活状态。我没有回答他，我说，还是继续聊聊你哥吧，他现在治疗得怎么样了，明天我和你一起去看看他吧。他说，明天又不是休息日，你该上班上班，不用去看他的。他现在的样子，应该不希望见到任何一个认识他的人，被癌细胞搞得已经脱了相了，就像一具摊在床上的骨架，死不死的估计就是这两天的事了。等他死了，我也可以计划一下我的死了。我问他，那你现在怎么不在医院守着，还有功夫跑来找我喝酒。周铭觉得我的话很好笑，嘴里还没咽下的酒直接喷了出来，他说，我哥实在太牛逼了，他住院的这段日子，一直有一个女人照顾他，给他端屎端尿，照顾得无微不至，我只需要支付账单就好了。你说，世界上还真有这种傻子，不要名分死心塌地跟着一个废人，我实在想不通我哥哪这么大魅力。让我感觉到为难的是，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个女的，我不想叫她嫂子，也不想直呼她的名字。

他又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咀嚼过后艰难地咽下去，我说你的表情跟吃屎一样。他说你别误会，你做的饭挺好吃的，我就是这会有点胃疼。我说那你别吃了，这些都凉了，他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往嘴里送。我把他手里的筷子打翻在地，对他吼了一句：我说你别吃了。他笑了：说怕浪费要我吃的是你，不让我吃的也是你，我很累。我说你胃药带了没，他告诉我药在车里，我拿了他的车钥匙，去取了药，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倒在地上，那场景很可怕，我以为他死了，我看着他一起一伏的胸膛，确定他只是睡着了，才松了口气。我本来想把他扶到床上睡，但是他实在太沉，我累得一身汗也没能把他从地上拖起来。我放弃了，把被子压在他身上，倒在床上睡着了。我恍惚间感觉自己做了一梦，梦里的周铭接了一个电话，是医院的那个女人打来的，然后他起身就要走，我说你喝了那么多酒，别开车，他说你放心吧，我打车去。我醒来后，身上压着两条被子，躺在地上的周铭不见了，难道根本不是梦。

我从床上爬起来，看了一眼时钟，刚过六点，我给周铭打了一个电话，没有人接。我披了件外套，想去一趟医院，手机很突兀地响了一声，我以为是周铭发来的消息，赶紧抓起来看，但只是一条新闻通知，大致讲的是，凌晨四点的时候发生了一场车祸，一辆车撞进绿化带里。我把那辆车的图片放大看了看，是一辆足够奢侈的车。我跑到楼下，去周铭昨晚停车的地方，那里正卧着一只野猫，车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