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事草草(三)

作者: 饶晗 | 来源:发表于2017-12-30 11:11 被阅读7次

 我是个悲观的人,总做漂泊之想,于是寻找活命的办法,首先学拉二胡,想学阿炳卖艺。后来手指意外变形了,就下决心画画,而且专画头像。那时候老赶时间死抠型,一味求快求像,尽力满足街头画像的需要。

后来在湖南师大拜识了钟以勤先生,他的油画很苦很忧伤,他说:“读读印象派,看看蒙克和蒙德里安……”我喜欢曲湘建先生的写实,也心仪罗尔纯先生的变形;我佩服朱辉先生的从容,也赞叹张晓刚先生的灵动……那时候,我在整体和局部间犹疑,在各种小情绪上纠结,在材料形式上反复拿捏……我常年皱着眉头,莫名的忧郁弥散在我的大街小巷;我吃着五毛钱一顿的伙食,一点点挤干锡管内的颜料;租住在地下室里,反复圈点着梵高的书信;看着范沧桑先生长长的马尾和一直系在肩头的毛衣痴痴地笑……

那时候,我背诵萨特的句子,沉醉尼采的“我是太阳”;读左拉,啃波德莱尔……我看到了长长的距离,我沉淀着深深的感伤。我逢人就说劳特雷克,似乎我也到过红磨坊;我跟人描述达利的胡子,很多人说:“他是你邻居吗?你记性真好!”

我多想,和盘托出我的喜怒哀乐让众人分享;我多想,把我搜寻的“真理”留在文章里、画布上。可,“文”之不足,载不了什么“道”。 依旧是徘徊彷徨,依旧守望着最初的梦想,依旧是“为稻粱谋”罢,然后一脸肃穆,心驰神往。

在地质子校简陋的红砖房里,在十里蛙声伴我眠的无尽长夜,弘一大师走进了我的生活。我拉着吱吱呀呀的二胡,眼前幻化着大师不尽的前尘影事。我也摇三下木凳才坐下,免得伤及微小的虫蚁。我长年穿五元钱一件的文化衫,我在上面涂山抹水,走在街上引人侧目。我不吃荤腥,我说:“淡泊味同白菜根。”我每天坚持写生,在小树林里大声朗诵,看着日出日落,我记录偶得的句子。我在学生的簇拥下脸上有笑容。

七个年头后,我进了城。气喘吁吁地爬上八楼,我感觉离地很远离天很近。熙熙攘攘的人群、五颜六色的霓虹、拔节生长的城市在我眼中慢慢氤氲,不断抽象,逐渐变形。这时候我遇到了游方的佛源老和尚,他手里拄着根拐杖,他若打你骂你接引你,是为大幸是为有缘人。他对我说“不要贪恋轻安,保持寂寂惺惺。”禅宗里有问:“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哪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

很多时候,说要写文章,却成了画画,放下毛笔又被女儿喊去做牛轧糖,然后准备晚上的烧烤,一会又开车去给父母送米油,回头时间不够又要上班去了。走在路上对着几片树叶要出神半天;看见几块石头,又要跑过去垒一垒,摆一摆,只到自己觉得好看才肯离开;看见一对男女走过,也要竖起耳朵听听他们在说什么,然后为他们衣服上的色彩唏嘘一番……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用功呢?还是不用功,有意无意中,似与不似间,却总有一个追寻,这种不连续的连续,这种意念间的相联相继让人说不清道不明。

僧问云门禅师:“树凋叶落时如何?”云门云:“体露金风。”褪尽繁华,表里澄清。当下感觉万物都融在金色里。体露金风,不是要你赤身裸体,而是要你与自然坦诚相见。以手试温,以肌肤感知风霜雨雪,感知时节因缘,对万事万物充满感激。而不是依赖温度计、依赖天气预报,依赖老母打电话说:“天凉了,加衣!”

我们都是寂寞惯了的人,且行且思,行色匆匆。我们清醒地麻木,清醒则洞察而少上当受骗;麻木则是拒绝里应外合的种种伤害……

四顾茫然,逼仄难耐。街道房屋、山河大地重重包裹着。“我不能走也不能哭,因为我的大地已经干枯。”“那么多灯火摇摇,好想和你走风雨中安静的雪地。”是的,心安静了什么都看得见,心安静了,就能“体露金风”。

于是写点什么。的确,那些句子都是等来的,我不知道哪里来的,等得太久了,我记录的时候有些忘乎所以。当我挖空心思坐在桌前时,失语的痛苦又重重地敲击着我的心。

于是画点什么。可绘画后面站着数千年历史,在山重水复间似乎道路千条,又似临绝壁万仞。在经典面前,一方面叹惜作品的高古,一方面又在追悔自我的流失,天生的矛盾难倒了一代又一代高人。不知不觉走在老路上,不知不觉仰着别人的鼻息,“白发三千丈,原愁似个长”,“经意至极,似不经意”,人前笔端还要粗头乱服,还要玉树临风。

一个画展上,我掏出手机打开一张写意荔枝图(齐派),美滋滋地递给儒光老师想换几句表扬,老师用余光瞟了一眼,附耳说:“饶晗啊!别到人多的地方去。”我一愣,他朗声道:“齐白石、吴昌硕都是高山,远远看看就可以,一定要绕道走开……”说完,他消失在茫茫的人流中,留下我站在那发呆。

祖祖辈辈假立文字,口口相传诸多概念,殊不知佛曾说:“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就像过渡一样,到达彼岸,筏就不要了。我们要知道的太多太多,我们要放下的也太多太多, 在希望和失望之间,在有心和无意之间,在似与不似之间,我一直感念这生我的人世,感念每一个爱我恨我的真实的灵魂。 我开始尝试随性一些、自在一些、减少一些、放下一些……我尝试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慢慢地,我发现一切存在,都是自然而然的,都是物我合一的,不是判断、演绎、推理和证明。我们不仅是思想的建立者,也是思想的遗弃者。我试图摆脱思辩,摆脱对别人和自己的重复。“以有涯随无涯,殆矣。”庄子是人,同时也是鸟兽鱼虫。他能够寂静地梦蝶,恬然地和鱼论快乐,他看到了鲲鹏的气势、死亡的甘美,他鼓盆而歌,他乘天地之正,以游无穷。对他来说做人只是偶尔为之的事情,他渴望自由,他觉得人不必与人同,而应与万物同。

这时候,我写的东西句子短了、语言朴素了、修辞少了,一个个镜头蹦蹦跳跳地往前面走,因为参过禅,所以晓得“没时间跟俗人揩鼻涕”,我自己哭哭笑笑,有些快乐。

画的东西,益发单纯,用抽象的局部经营一个朦胧的形象,用斑斑墨痕做遗民之叹、平民之乐,浅吟低唱后依旧心痛,“云门三句”在我耳边响起,我函盖乾坤、截断众流、随波逐浪了吗?

走走停停,我的时间越来越少。哪里是走出庐山的路呢?峰回路转中,我承认我是哀兵,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我会长亭更短亭,一路有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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