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领导找到我，说明天替他出趟车，参加亲戚的葬礼。
第二天一大早，雨下得特别大，领导望着窗外的大雨：
去世的这个是我舅妈，打小我就恨她。我记得从小，我舅妈就和我三姨干仗，就因为争夺我姥姥的手镯。我舅妈为了姥姥的手镯和三姨撕头发，最后干脆不登门儿了。
三姨说，你一个外姓人，有啥资格要俺娘的东西！
我咋没有资格，我进你家门就是你家的人！再说咱娘生前也留下话，手镯谁都有份儿！舅妈性格也刚强，嘴皮子快，硬是把三姨气的趴在炕上哭。
姥姥去世的那段日子，家里被舅妈作翻了天。没人劝，也没人敢上去拦。舅妈经常趴在姥姥的土炕上，一个人哭到半夜：娘！他们欺负我，他们不给我手镯！娘！我好可怜啊！
这样的大哭大嚎的日子，持续了很长时间，那段时候我虽然很小，我都感觉走在村子里抬不起头来，为了姥姥的一个手镯，舅妈可以于家族声望不顾。
后来，我几乎不去舅妈家了。
可是，三姨和妈妈仍然逢年过节就打发我，去给舅妈送好吃的啥的。舅妈不领情，一把把老母鸡撇在了院子里：俺娘的手镯不给我，俺啥都不要！
那一刻，瞅着撇在院子里的老母鸡，我心里憎恨至极：这个贪得无厌的外姓人！
好多年，舅妈和三姨都不走动，几乎断绝了联系。三姨给她送啥她也不要。三姨经常趴在炕上哭：俺这是图个啥子！俺的亲娘啊！
我上学那年，姥姥在山东立碑。妈妈先回来了，和我说，舅妈在姥姥的坟上哭的死去活来，山东老家人还以为舅妈是你姥姥的亲姑娘呢！
妈妈抹着眼泪和我说：你舅妈其实心眼子最实诚，和你三姨最孝敬！你小时候不记事，你舅妈进咱家的时候，就没了妈，你姥姥最疼她，什么事情都想着你舅妈。
你舅妈也孝敬，天天给你姥姥洗脚捶背啥的，还给你姥姥剪脚趾甲。你姥姥是小脚，你舅妈给你姥姥剪的时候，捂着鼻子，说真熏人啊！你姥姥一拐棍杵着你舅妈：后生！你舅妈笑得前仰后合。
你舅妈年轻的时候，没有地，就去镇子里卖鸡蛋，给你姥姥买木梳，买痒痒挠啥的。剩余的钱都交给你姥姥保管。你姥姥拐棍杵着地：后生，钱俺给你攒着！别乱花钱！
你三姨和舅妈比着孝敬你姥姥。你舅妈文化高，嘴皮子快，你三姨没念过书，净吃亏！经常被你舅妈气得趴在炕上哭：这是俺亲娘，还是你亲娘啊！
咱们家分家的时候，你三姨没结婚和姥姥过。你舅妈抱着被子在院子里哭：俺也要留下！伺候俺娘！
你姥姥拐棍杵着地：后生！分家了，你还赖着我这干啥子！
回屋子，你姥姥眼泪就噼里啪啦砸在炕席上，嘱咐你舅舅：这孩子，可怜人儿，从小就没了妈！你可别欺负人家哈，要不俺饶不了你！
你姥姥病重的时候，你舅妈偷偷的把你姥姥背到她自己家的炕上，你三姨种地回来，堵着你舅妈家的大门：你这个猴子精！要是咱娘有个好歹，俺就和你没完！
你舅妈站在院子里乐：没完就没完！
你舅妈晚上拱进你姥姥的被窝儿，你姥姥上去就一杵子：后生！多大了还和俺抢一个被子。
你姥姥不能吃硬东西，你舅妈就给你姥姥包饺子，煮小米粥。你姥姥骂她：后生！包饺子放这么多肉干啥子，以后不过了！
你姥姥病重了，要回山东叶落归根。家里投票选举，让你三姨回山东伺候你姥姥。你姥姥做大客走的那天，你舅妈扒着车窗，眼泪噼里啪啦：娘！俺也要回去！俺也要和你一起回去！
你姥姥大声吼着她：后生，哭啥子，俺还活着呢！大客走了，你舅妈哭瘫在地上。好可怜人儿！
你姥姥没的那天，你舅妈趴在你姥姥的炕上，捶打着炕席：俺的亲娘！你咋不让俺回去伺候你呢！你三姨回来，你舅妈也不正眼瞅她：你咋伺候的咱娘！
三姨委屈哭得死去活来：俺……
你舅妈不依不饶：我的手镯呢！咱娘给俺留下的手镯呢！
你三姨始终不松口，没有给你舅妈手镯。
你三姨那时候偷偷告诉我，其实你姥姥的手镯，早就让你姥姥卖了，说给你舅妈攒着，说你舅妈一个人没妈妈乖可怜的，镯子钱给你舅妈，咱家不亏得慌。
你舅妈其实和你三姨争手镯，就是为了给自己留一个念想，手镯能值几个钱。
领导坐在我的副驾驶，由不得我插话，一个人自顾自说，吐沫星子四处喷溅。
到现在，我还记得，我小时候，我去我舅妈家，舅妈趴在炕席上，搂着姥姥生前的被子：俺的娘！你咋不让俺回山东伺候你呢！
舅妈那时候，哭得像一个没妈妈的孩子。哭到哽咽，哭得肩膀颤抖。
领导眼泪突然喷溅了出来：那个年代，哪有什么仇恨和恩怨啊！
我妈说，我三姨始终不敢和我舅妈说，手镯早就让姥姥卖了，给舅妈买了嫁妆，怕我舅妈受不了。
娘俩好的和一个人似的。就连东北和山东两地分开，姥姥怕舅妈在东北受了委屈，舅妈怕姥姥在山东吃不习惯。
直到舅妈没的时候，舅妈还和三姨念叨姥姥的手镯：为啥子不给我咱娘的手镯！
舅妈快不行的那几天，三姨哭着告诉舅妈：其实……咱娘，早就把手镯给卖了，给你买了新被子和新衣裳，咱娘说，你刚进门子的时候，咱家啥也没给你买，算是个补偿。咱娘不让我告诉你！
妈妈说，那一刻，舅妈愣住了，没有反应。
后来，妈妈和三姨站在走廊里，趴着窗户，看舅妈蒙着被子。舅妈一个人捂着被子，小声憋着哭。
哭得身子直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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