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伴侣机器人访谈实录
Kevin坐在房间的正中，它的神色看起来有些紧张，头顶的白炽灯太亮，在它脸上留下了深深的阴影。
“你好，Kevin，你认识我吗？”我坐在了他的面前，打开了同步录音。
“您好，横村博士。”
“这只是例行检查，我需要问你一些问题，你如实回答即可，明白了吗？”
“明白。”
“你是什么？”
“我是智能人。”Kevin回答，这时我的耳机里传来Sara的声音，她是我的老板：“该死，横村，把它的声音还原到机器人模式，听他们这么说话我真是难受。”
我顿了顿，朝玻璃窗外看了看，Sara正对我怒目而视，我只能叹了口气，在手中的平板上修改了Kevin的语音输出：
“Android voice……”我轻声地念着。
“博士，你怎么了？”Kevin用那种空洞的电声问。
“没事，我们继续，Kevin，你为什么被制造出来？”
“因为三战过后，男性公民数量骤减，为了提高女性公民的幸福感，伴侣型智能人被投入市场，充当起丈夫、父亲和儿子等角色。”
“你存在的宗旨是什么？”
“给选择我的女性公民带去相应的情感需求服务。”
“这次是谁选择了你？”
“是Karen小姐。”
“你拒绝了她的求欢？”
“我……”，Kevin言语开始闪烁：“严格来说，我没有拒绝，我只是表现出了些许的抗拒。”
“定义些许的抗拒。”
“她……”，这冰冷的声调听得我头疼：“她开始吻我的时候，我往后躲了躲。”
“后来发生了什么？”
“她生气了，我被停机了。”
Kevin说完，Sara又开始在我的耳机里嘶吼：
“我告诉过你横村，不要冒进，公司接到这样的客户投诉，股价会下跌多少，我们的竞争对手现在正乐得脑袋冒泡呢！”
“Kevin”，我把手伸向了它的大腿：“你是个智能人，你应该对女性的爱慕有最直接的反馈的。”
“博士，请你不要这样，我觉得很不舒服。”Kevin向后退了退，我听到椅子在地板上“嘎吱”一声。
“该死的，横村，你他妈的在干什么！”Sara的声调更尖了。
“Kevin，你为什么不喜欢Karen？”我坚持着，Sara已经要忍不住冲过来了。
“我喜欢她，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对Karen小姐的喜爱是因为她喜欢我，还是我真的喜欢她。”
“闭嘴！”Sara已经冲进了房间：“你是个智能人，你的程序本不该这么复杂，马上停掉他的程序！”Sara命令式地对我说。
“Sara，咱们能不能好好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Sara怒气冲冲，我试图压抑胸中的怒火，慢慢走近她，低声说：“你我都是女人，你没有看市场调研报告么，现在伴侣机器人的后续需求量在大幅度降低，女人们想要冲突想要戏剧性，而不是一个唯命是从的粘人精，Kevin就是个例子，Karen在我们公司已经试过无数个智能人了，都不喜欢，为什么会喜欢上Kevin，或许就是因为他这点与众不同……”
“横村，你知道女人需要什么？你天天泡在实验室里，你懂女人需要什么？女人需要忠诚，需要陪伴，你给了智能人这么多主动情感，会带来什么？谎言、欺骗、甚至背叛！”
“但是Sara……”
“没有但是，关掉他的程序，立刻重做，要么你就立马走人！”
我停在了原地，大脑迅速地运转着。
“不动手是吗？你以为我不会呀！”Sara夺过我手中的平板，点了几下，然后从Kevin的脖子里抽出了核心晶片，一脚用她的高跟鞋踩烂。
“你被解雇了。”Sara在我耳边恶狠狠地说，我回头看了看眼睛已经无神的Kevin，悲从中来。
“把这个机器人给我废了，以后不要再用这张脸。”Sara大步流星地跨了出去，我脱下了工作服，离开了这个地方。
回到家，我开启了私人电脑，点开了Kevin的备份，一个熟悉的声音对我说：“博士，欢迎回来。”这时我的电话响了。
“您好，请问是横村智子博士吗？”
“我就是，您是？”
“我是七代机器人公司的会长，听说您今天被Sara Q给解雇了，我们对您的新发明很感兴趣，方便聊聊吗？”
我对着屏幕微微一笑，点燃了一根香烟：“当然，我有的是时间。”
二、伴侣机器人体验用户回访实录
没有想到这么顺利就约来了横村博士，这个女人是智能人行业的翘楚，能得来如此不费功夫，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当她同意来见我时，我几乎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不得不使劲掐下自己的大腿用疼痛来防止自己在电话里笑出声。
当她来到我的办公室，我给她播放了一段影片，并问她：
“您认识这两个人么？”
“认识”，她轻声说：“林，Sara Q集团的客服总监，Karen，一个客户。”
“听听她们说了什么。”
“你怎么搞到这段录像的？”
“那我又是怎么搞到您的电话号码的？”
横村的嘴角微微一翘，又接着看向了录像画面。
“Karen小姐，能说说这次的具体情况吗？”
“好的，可是，从何说起？”
“那不如我问问题，您回答就行了？”
“嗯。”
“通过我们的数据库记录，您在这次申请预体验伴侣机器人之前一共在我司预体验过14次，这个数据正确吗？”
“是的。”
“前14次您给出的不合适理由都是一个，‘太像机器人’？”
“没错。”
“您应该清楚，伴侣机器人，就是机械智能人的意思吧？”
“我明白”，从片段里看，那个叫Karen的女人有些着急：“但是他们都太过，怎么说呢，直截了当？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但您这次预体验时间没结束就给我们打电话说有问题了，对么？”
“是，因为，因为Kevin他，他是第一个对我表现出抗拒情绪的机器人。”
“非常抱歉，我想我们的程序一定出了问题，这个情况我们一定会给您进行妥当的赔偿并支付您心理康复疗程的费用的，您能接受吗？”
“不不，我并不是想投诉，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是现在有更人性化的机器人了吗？他们是不是会像真人那样有不同的情绪，而不是我哭了就会给我擦眼泪，我累了就给我捏肩，当我稍微表现得亲昵一些就会发生亲热行为？”
“不好意思”，片段里林的脸色变了：“这次发生的事件只是一个事故，伴侣型机械……”
“伴侣型机械智能人的程序只可对用户情绪产生反馈不可写为主动……”我身旁的横村重复着林所说的话。
我摁下了暂停，横村双手环抱在胸前，在我办公室里转着圈：
“何先生，你给我看这些，是出于什么目的？”
“我想告诉您，我和您一样，认为您的想法是正确的，伴侣性机械智能人，一定会走向主动情绪开发的道路。”
“这是监管会明令禁止的。”
“可您不是也把Kevin写出来了吗？”
“Sara毁了我的晶片。”
“呵呵”，我扶了扶鼻梁上的眼睛：“您这样的人才，怎么舍得不给自己的宝贝程序做备份？来七代吧，我和您一样，是一个视规矩于无物，没有底线的人。”
三、伴侣机器人开发者质询听证会
没想到有一天我会把跟我共事13年的曾经好友告上机械智能人监管会。
我和林坐在听证会的旁听席，看着横村瘦弱的背影。主持听证会的官员一张扑克脸坐在高高的问询台上。
“横村智子博士，您明白您这次被传唤的原因么？”
“我知道。”
哼，横村这万年不变的冷淡腔调。
“能解释一下您目前在七代公司的职务吗？”
“我从Sara Q离职后，加入了七代公司的人造义肢研究中心。”
“Sara Q公司目前怀疑您从原公司带走了核心机密并用在了新的项目中，对此您有什么想说的吗？”
“如果我用了原公司的核心机密，也就是核心程序，那么无论我怎么往新的系统里写，都会第一时间被反版权盗窃系统报警不是么？”
“您的意思就是，您没有？”
“没有，我没有。”
“您知道Sara Q公司为何提出这项质疑吗？”
“呵”，横村居然冷笑了一声：“我知道。”
“您曾经向Sara Q集团的项目责任人，也就是您的前雇主Sara Quinn博士提出生产同性向伴侣机器人但被拒绝了？”
“没错。”
“当时您已经写完了整套程序？”
“对。”
“在您加入七代公司后不到半年七代公司就推出了同性向伴侣机器人？”
“是。”
“您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Sara Quinn博士也是位资深的机械智能人行业从业人员，她应该清楚即使我带走了程序，并绕过反版权盗窃系统写入了新公司的系统，新机器人进入市场需要贵监管会长达300天的审批，这样的解释您清楚吗？”
横村冷静的时候嘴皮子还真是利索，问询官似乎被横村的态度激怒了，尽管还是张扑克脸，但声音愈发低沉：
“那么下一项，Kevin博士和您是什么关系？”
“同事，以前是男女朋友关系。”
嚯，这女人居然睁着眼睛撒谎。
“Sara Q公司现在怀疑您恶意报复前雇主和从前的客户Karen，因为这位客户，您才被解雇的对么？”
“对，但他们的怀疑都是过度联想，Kevin又不是机器人，我之前写的程序会被对应到什么人体模型上我完全不知道，程序被命名Kevin或许是因为我对前男友有所怀念吧，但Kevin博士与之前我所写的程序没有任何关系。”
“但Kevin博士目前正在与Karen小姐约会对吗？”
“这个”，横村顿了顿，她居然顿了顿：“你们难道不该去问他们吗？”
虽然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她那种酸酸的语气，难道是真的在吃醋么？
“我们当然会去做相关的取证，您有什么可补充的吗？”
“有”，横村站了起来：“Sara社长的怀疑，完全是将巧合的事件无端联系在了一起，如果Kevin博士如她所指是机器人，那Kevin博士就该被登记在册，让Sara博士尽管去查吧，自从机器人黑市被取缔以后，超级大脑晶片被政府如此严格的管控，我所有的代码和程序都是基于那晶片才能写，那个程序Kevin，早被Sara社长一脚踩碎了，我没有把它带走。”
横村呀，你还真是会演戏，我差点都对你的愤怒信以为真了。
听证会很快就结束了，但我并不想离场，横村从座位上站起来，回过身看向我，又看了看门口。
Kevin在那里等她。
当她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拉住了她的手腕：
“横村，我会毁了你，请你相信我。”
她一把甩开了我的手：
“Q”，横村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叫过我了：“把你该死的商人身段放一放，你也是个科学家，多用用脑子，不然你再也追不上我了。”
四、伴侣机器人审讯实录
横村博士死了，我非常伤心，可紧接着，这些人就把我带进了警察局的审讯室，我成了嫌疑犯，横村死的那晚，我曾经去过她家，当时她的情绪很不好，我非常后悔没能陪她更长的时间。
我面前的汤警官，似乎想把我生吞活剥了。
“名字，身份？”
“Kevin，我是七代公司机器人研究中心的研究人员。”
“这么说你跟横村博士是同事？”
“是的。”
“你是个机器人？”汤警官问，言语里充满了不屑。
“我要给我的律师打电话。”
“你是个机器人，你没有权利请律师。”
“我要给我的律师打电话。”我再次重复。
“别闹了，你他妈是个机器人。”汤警官愤怒地拍了桌子，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
“即使我是机器人，法律也规定如果我的所有人或者所有人的律师不在场，我可以不回答您的问题，我说的是即使。”
汤警官突然失语了，不久后，一个短发的女警走了进来。
“头儿，扫描结果出来了。”
“怎么说？”汤警官一脸期待。
“这人”，那短发女警看了我一眼：“他体内有机械强化的组件，但是是在脚踝，他应该是动过跟腱替换手术。”
“开什么玩笑！我要把卸了它看看它脑子里到底被写了什么程序！”
“头儿”，那女警拉住了他：“没有所有人许可，我们不能碰他。”
“它那个组件的所有人是谁？”汤警官凶神恶煞地问。
“是横村博士……”
“该死的”，汤警官开始焦躁了：“横村死了，她的上级机构是谁？”
“是七代公司，但是……”女警欲言又止。
“但是什么，说！”
“我替她说吧”，我举了举手：“根据机器人及机械强化人管理条例第八条第十二款的规定，基于尊重行业机密和科研成果的考量，所有机器人核心组件或机械强化人核心组件的所有权归开发者或研发人员所有，该授权可以且仅可以转赠一次。横村博士在遗嘱中把我身体里的组件所有权和她所有科研项目都转赠与我了，我是七代公司的雇员，公司对我没有所有权。所以，除非你们有切实的证据能证明是我杀了横村博士，或者有所有人的授权，你们才能对我进行进一步调查，或者拆了我的组件证明我是个机器人。另外如果我是机器人，那么在进警察局过安检门的那一刻你们就应该扫描到我的超级大脑晶片序号了，所有智能机器人都有的序号，方便人类对智能机器人进行管理的序号。”
汤警官和那个女警此时都沉默了。
“我可以给我的律师打电话了么？”我说。
不久后，我被释放了，横村死亡的案件最终以自杀结案。
对于她的死，我时常感到难以遏制的心痛，想起曾经共事的时光，和我因为车祸跟腱断裂后她为我的恢复做的努力，我就无比怀念她。
在她的葬礼过后，我来到了她家，收拾她给我留下的遗物，我试图恢复她从电脑里删去的资料以找出她自杀的理由。
我看到了她出事那晚，她所佩戴的隐形眼镜记录下的影像，看到了我那力不从心的劝解，和大多数时间的沉默，我竟然就那样沉默着，沉默了很久。
可这些被删除的资料恢复得并不完全，像无法凑整的拼图。
一段日子后，我将跟腱里的运动芯片取出来升级，一条条错误信息和串码被系统自动删除和清零，可其中有一段已执行后被立即删除的远程指令，大约200行，我心头一紧，试图追溯那条指令的具体时间和发出的IP地址，但都显示终端不存在。系统不断提示着我是否删除，几秒后，我点击了那个闪烁着的“delete”浮标。
那晚我梦见了横村，梦见她在我跟腱移植手术后，看着行走自如的我，侧着头对我微笑着说：“你可能是我最好的作品了。”
“你是说我的跟腱？”那时的我反问。
“对，当然。
-End-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