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窦宪父子兄弟并为九卿、校尉,充满朝廷,穰侯邓叠,邓叠的弟弟、步兵校尉邓磊,他们的母亲元氏,窦宪的女婿、射声校尉郭举,郭举的父亲、长乐少府郭璜(长乐宫为太后寝宫),相互交结,元氏、郭举都能出入禁中,郭举又得宠于太后,于是他们就一起密谋,要杀害皇上谋逆。皇帝也知道了他们的阴谋。当时,窦宪兄弟专权,皇帝与内外臣僚都没有直接联系,跟他在一起的只有宦官而已。皇帝认为,朝廷上下没有一个不依附窦宪的,只有中常侍、钩盾令(掌管京城附近皇家苑囿的宦官)郑众,谨敏有心机,不阿附豪党。皇上于是与郑众密谋定议,要诛杀窦宪。但是因为窦宪在外带兵,怕他叛乱,所以隐忍未发。正在这时,窦宪与邓叠都回到京师。
当时清河王刘庆,尤其得到皇上优厚的恩遇,经常在宫中留宿。皇上将要采取行动,想要读一读《外戚传》,怕左右走漏消息,不敢使唤他们,就让刘庆私下里找千乘王刘伉(皇上的哥哥)要。一天夜里,刘庆把书带入宫中。皇上又让刘庆传话给刘伉,问之前文帝诛杀薄昭,武帝诛杀窦婴等故事。
六月二十三日,皇帝行幸北宫,下诏命执金吾、五校尉勒兵屯卫南、北宫,关闭城门,收捕郭璜、郭举、邓叠、邓磊,全部下狱处死。又派谒者仆射收缴窦宪大将军印绶,改封为冠军侯,与窦笃、窦景、窦环都遣返自己的封国。皇帝因为太后的缘故,不想公开诛杀窦宪,只是选择严厉能干的人担任封国宰相,督察他们。而窦宪、窦笃、窦景等抵达自己封国之后,就全部迫令他们自杀。
河南尹张酺,当初数次以法律惩治窦景,等到窦氏败亡,张酺上书说:“窦氏宠贵之时,群臣都阿附唯恐不及,个个都说窦氏受先帝顾命之托,怀有伊尹、姜子牙那样的忠心,乃至于把邓叠的母亲也比着文母。如今严威既行,又都说窦氏当死,而不去仔细考察他们前后的表现,推究他们真正的思想,臣看见夏阳侯窦环,一向忠心善良,之前与臣谈话,也常有尽节之心,能约束自己的宾客,从未犯法。臣听说,王者对自己的骨肉亲人用刑,有赦免三次之义,宁可过分宽厚,不可过分刻薄。如今参与决策讨论的官员,都说要为窦环选择严厉能干的国相,恐怕也是要逼他自杀吧!应该加以宽免,以崇厚皇上的恩德。”皇帝被他的话感动,于是唯独窦环得以保全。(柏杨注:皇帝的亲娘梁贵人被窦太后陷害致死,梁家放逐九真,即今天的越南清化市。窦宪既死,六年后,梁姓家族从九真召还,路过长沙,仍逼窦环自杀。)
窦氏宗族宾客,凡是因为走窦宪的门路做官的,全部免职回乡。
当初,班固的奴仆曾经醉骂洛阳县令种兢。种兢于是逮捕拷问窦氏宾客,收捕班固,死在狱中。班固曾经著《汉书》,还未写完,皇上下诏,让班固的妹妹,曹寿的妻子班昭将《汉书》完成。
华峤(西晋史学家,三国是华歆之孙)评论说:
班固叙事,不偏激,不诋毁,不虚誉,丰富而不杂乱,详实而又能把握主题,让读者手不释卷,久读不厌,这是他能成名的原因。不过,班固讥刺司马迁,说司马迁的是非观念与圣人不同(意思是说司马迁走黄、老路线,不是儒家正统思想,轻仁义而贱守节),但是班固自己呢,他的议论,常常排斥死节之士(如惋惜龚胜不能终其天年),轻视正直之人(如讥刺王陵、汲黯不识时务),对杀身成仁之士,不加以表彰(不立《忠义传》)。所以啊,班固比司马迁更加轻仁义,贱守节。
王夫之曰:
中国历史上“朋党”这个概念,大概就是窦宪一案开始。当初霍氏败亡,只是诛杀他的家族和同案犯,并不涉及其他人。王莽篡而伏诛,王闳及其家族都没事,更不用说其他人。到了窦宪一案,窦笃、窦景、郭璜、邓叠等同案犯,诛杀他们是可以的。宋繇以大臣身份与他们勾结,罢免就可以了。班固仗势横行,流放就行,都没有死罪。但是,将他们的宗族和宾客全都命名为一党,收捕拷问,这朋党之名一立,则党祸就延之于后世,君子以之穷治小人,小人也以之反咬君子,一党废,则一党兴,法律就听任人情之报复,而君王也无法控制了。汉、唐之后,国家危亡而不能救,都是朋党之祸,岂不悲哀!
孔子曰:“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只有智慧最高的,和最愚蠢的,这两种人,不会改变自己的立场和观点,而一般人,都是会移动改变的。什么也不向慕,就向慕为善;什么也不厌恶,就厌恶不善,全部身心,就安居于仁义,不动如山,这样的圣人,天下或许就只有一个吧!大多数人呢,出来想要做官,做官想要升官升得快,他并不能看出谁是恶人要远离他,或者专门去找谁是善人再跟着他。皇上不能正身于上,大臣不能持守于下,把奔走天下的权柄授于奸邪之手,让他越来越恶,这是谁的责任?难道皇上和大臣们,自己就没有一点内疚吗?那些投靠窦宪的官员,忘记廉耻,看不见祸败,为了一时的利禄,陷身于水火之中,仁人君子看见他们,就没有一点同情吗?把他们全部打成一党,流放远方,永世不得翻身,他们呢,就聚集一族,伸长脖子,盼望国事反复,他们再能翻身吧!到了后来,愤毒越积越深,好人的生死也掌握在得胜当权者手中,任人宰割。国要亡人,人要亡国,臣子之间生死恶斗,而国君也无可奈何,这真是让人痛哭!
孔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错是把一个东西放到另一个东西上面;诸就是之于。举直错诸枉,把正直的君子,地位置之于奸邪的小人之上,能使枉者直,能让小人也变好了)。”那么,把正直的人提拔到领导岗位就是了,还会有什么朋党呢?让那些中等人才,不用断绝他追求利禄的路径,又洗刷了他的奸党之名,他还不改过自新,努力工作吗?
君失道于上,大臣失制于前,让人心摇动不定,行不顾言,言不顾心,就像你把狂药喂给他,又斥责他的疯狂,他的疯狂,确实可恶。但是,药是你下的呢!下药的人能没有责任吗?君子应该好好想想这个道理,一人定国,能安邦定国的,就是国君一个人,天下人自己是定不了天下的。如果君上因为奸邪横行而愤激,快意于诛戮满朝,以搏流俗之踊跃称快,反过来,也是自戕以戕国。打铁的人最忌讳反复,治国的人,难道爱国还不如那铁匠爱铁,要反复摧折吗?
华杉曰:
王夫之是明朝人,又赶上亡国之痛,深感明朝朋党之祸,所以发了这篇议论,把窦宪一案,成为中国政治文化中“朋党之兴”的第一案。
窦宪一案,确实是开了两个不好的先例,一是朋党,二是宦官专权。小皇帝和大臣没有联系,就靠宦官发动政变。东汉的宦官时代,也从此时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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