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城：
我从未见过悲伤的你。
琅琊 字
《长安•八月》
CP：安李《长安幻夜》
原著设定
>>>起
初秋的阳光尚不减夏日的燥热，洒在水晶帘拢上折射出满眼的细碎白光。安碧城一件天青色的轻盈绢衣，在点点光斑中显得有些斑驳。倚在临水的小小凉亭中，颇有几分无聊的勾过细长的柳丝，在水面划出纵横的波纹。碧绿的水光浮动，波光潋滟间那双碧色的眼眸也恍然有眼波流转。
当初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把一团面粉裹身的薛王府九世子拐到水精阁的呢？安碧城已不太记得清了。该说是商人对大财主的灵敏嗅觉，还是瞳生碧色的自己对同类的直觉。安碧城摇着一把镂空敷金彩折扇，盯着池中摇漾的水纹，任思绪在这没什么生意的午后放空。
离琅琊上次来水精阁，怕是有半月了。安碧城也不是没想过是不是要去薛王府走一趟，跟那个学识广博又爱钻牛角尖、偶尔迟钝但本质上其实十分敏感的九世子谈一谈，但他知道如果自己去这一趟，那么有些东西就不一样了。那结果会是怎样，是好是坏，他也说不清。他想他只是有些无聊，他不是寂寞。
他也并不悲伤。
>>>二月
二月的薄日融进水精阁的小院，一袭青白色长衫就像要融入这无边草色一样，踩着莹石踏步踱进了水精阁的内院。
安碧城正撤掉夜里取暖用的香炉，一身湖蓝色瑞草纹湘衣在清晨水意朦胧的阳光里显得如真似幻。李琅琊眼笑盈盈的迈过朱红门槛。
安碧城抬眼微微一笑：“早啊，九殿下。”
或许是天色太早还没清醒，安碧城少了平日里精明商人的锐气，微眯的双眼中碧色的瞳色尚不分明，和顺得不同往日。李琅琊甚至有些惊讶于没有听到之前那种略带调笑意味深长的招呼，顿了顿，短暂的沉默后才又往里走。
“难得你大发慈悲放朱鱼回乡探亲，今天王府没什么事，过来陪你看店。”
“哦~”尾音和嘴角却都有微微的上扬。腰间钏金铃铛摇出清脆声响，安碧城状态渐开。
李琅琊无视那语气中的揶揄，径自到堂中的对雕蝠纹黄花梨圈椅上坐下,随手端起手边还冒着热气的茶盏，优雅的拂着茶沫，看安碧城有条不紊地卷起松绿竹帘，在精巧的博山香炉中添上清新的‘绿衣’，又走出厅门，回来时手上捧了一个碧蓝色浅口琉璃盘，大盘子里浅浅地盛着一抔清水，盘口浮着一朵白里透粉的重瓣芙蓉，柔软的花瓣倚着盘沿慵懒地兀自舒展。碧眼的美人小心翼翼地缓缓前进，那缱绻深意就在这一片静谧的初春，随着手中微微荡漾的水波溢满了小小的厅堂。
盘底轻触木质桌面发出一声轻响，李琅琊才恍恍然回过神来。安碧城把花盘放在案左的高脚龛台上，看见李琅琊端着茶杯有些愣愣的盯着自己，不禁抬起金丝挑边的衣袖轻掩嘴角狭促一笑：“殿下这样盯着在下失神的话，会让在下有过多的联想哦。”
本质上还是很单纯的九殿下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为掩饰渐渐发红的耳根，他连忙地头嘬了一小口幽碧的茶水。
“这可是今年江南的新茶，明前的碧螺春。殿下你可真不客气。”
果然刚才的温柔和顺什么的都是错觉！李琅琊再次被堵得只能在心中吐槽。刚抬眼想表示心中的愤懑，却只见安碧城已经在将干燥的茶饼捻进新取的茶杯，眼角是掩不住的笑意。没错，就是诡计得逞后的奸笑。李琅琊心中的窝火顿时只能转为一声自暴自弃似的哀叹。
“走吧，看店去。”
彼时，方褪去阴寒冬意的长安，新鲜的绿意和轻薄的日光小心翼翼的包裹出一个明媚的早晨。
>>>三月
三月的垂云烘出娴雅的暖日，满城馥郁的花香侵入每一处楼台院落，整个长安城都是说不出的温柔靡丽。
薛王府下人送来的白云笺上，是九世子俊逸如其人的字体，写着：“满庭花片，烟丝醉软；画堂深院，声嚣人远。”
安碧城微微叹了口气，还是吩咐朱鱼看好店，便准备出门。刚走到庭院，又折回屋里随手拿了一卷书册，出了水精阁。
巳时的高阳洒在行人如织的朱雀门大街，两旁青璃瓦片的屋顶正泛着金色的光。大唐盛世自此可见一斑。沿街店铺飞檐掩映下的厅堂中错落有致地杂陈着五色琳琅，不时停在哪家店铺前的精致步辇上被那些绮丽器物吸引的夫人小姐，手执纨扇半掩花容，却难掩眼中的潋滟流光。风铃般细碎的言笑，临窗郎吟的清丽文辞，混着精明商人你进我退的讨价还价，共同拥簇起长安比春光更令人神往的富丽。
安碧城负手踱过皇城的安上门，经过歌笑风流的康平坊，东向通过环城南路，走进贵族云集的胜业坊，灰白色的素雅围墙就绵延至眼前了。
敲开薛王府的朱红大门，安碧城彬彬有礼的说明了自己是九世子的朋友前来归还前几天从府上借走的古籍顺便有几处疑惑想与世子探讨一番麻烦门童前去通报，之后便转身在门外静候。
片刻，沉稳又不乏轻快的脚步声自背后传来。
“碧城，久等了。”
王府书房内，李琅琊半倚着高大的乌木书柜，脸上是松了一口气的释然。安碧城躺在一旁的太师椅上，百无聊赖地前后晃悠。而那本应该被讨论的古籍却不知到哪里去了——事实上它应该也不是一本古籍。
“所以因为你一个人很无聊，就把我拉过来一起无聊？”
“你知道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嘛~父王偏要办什么赏春宴，皇子公主来了一票，还不准我缺席。我也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李琅琊两手一摊，一脸无辜。”
安碧城敲着象牙腰扇，问道：“那你就知道王爷一定会放你出来接待我？”
李琅琊不甚得意，一板一眼地说：“咳~‘友人来访，又是为求学问道，自当亲自招待，怎能因一己家宴就失了礼数。’这是王府良训啊~”
安碧城白李琅琊一眼，这种事情值得这么得意么？！
“你这话要是被薛王爷听到，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啊~”
彼时，十里烟光树影的语笑随风飘得很远，高大的雕花窗格中漏下的光影交织出一片宁静安闲。
>>>四月
四月重荫的翠色掩映出苍绿的深深树影，杜鹃在绿意最深处冒出水红色的妩媚花枝，鲜活刺眼得仿佛下一刻就能流动起来的明艳，又被倾城柳色笼上一层青绿色的迷蒙烟气。
随着那飘摇烟气一同飞升天际的，还有各色鲜妍玲珑的风筝。通体雪白、只在尾巴处泛着点绯红的金鱼，灰白典雅的串雁，威武的龙头蜈蚣，矫捷的黑燕，翠绿的蜻蜓，飘逸秀美的仙女……朗日青空就被装点得斑斓活泼了，与富丽的长安城遥相呼应，天上地下都是一场繁华的游春戏。
与放风筝的人群隔开一段距离，是一片小小的柳树林。那举着一把二十四桥斑竹画扇半掩星眸的碧眼美人就在杨柳撑开的小片绿荫下不甚耐烦地不时藐一眼前面的大片男男女女，其中那个一身丁香色绣银锦袍的九世子兴致勃勃地仰望着无限远处的一只蓝白色蝴蝶风筝，不时拉一下手中的牵线。
那是上次把碧城弄到王府来替自己解围时在书房陈列架上发现的线轴，有着精致繁复的古老花纹，卷在一起的牵线也沾了灰尘，但吹开还是能辨出当年晶莹柔韧的模样。于是玩心大起的九世子殿下就决定叫上碧城和好友皇甫端华，加入一场放风筝祈福的仪式。
抱着“放风筝这种活动肯定会有很多漂亮小姐参加”而爽快答应的端华，此刻正因勾搭未果，坐在安碧城身旁为自己堂堂皇甫十一郎的魅力竟不及小小的风筝而黯然神伤。
“喂！我说你那风筝还要看多久，差不多就剪了吧！”端华终于忍不住炸毛了。
琅琊闻声回头，眼底是残留的兴奋：“哎呀知道啦~碧城把剪刀拿过来吧。”
安碧城还未来得及起身，端华就已经一跃而起，“不就剪个线么，娘们儿才用剪刀那种东西，给你们看看小爷我削铁如泥的金吾佩剑。”说吧就抽出金丝裹对豸纹鞘的长剑朝李琅琊走去。
琅琊愣了愣，又皱起眉头，腹诽着这吉祥又风雅的活动就被这小子给搞的什么气氛都没有了，还是叹了口气，把拿着线轴的一只手伸向端华。
夹杂着芍药和牡丹香味的暖日熏风卷向天际，那玲珑美丽的蝴蝶风筝就飘飘儿飞远了。
这下轮到端华楞住了。拿剑的手还停在快触到线的位置，“我…明明还没有……”端华收回手抓了抓本来就乱糟糟的红发，“啊~一定是我剑术精进，剑气一到就已经所向披靡了！啊哈哈哈~ ~ ~”
“这个……未免也太乐观了吧……”琅琊在心中默默地流了一大滴汗。
“怎么了？”闻声过来的安碧城问道。
“哦，刚刚端华非要用剑割断风筝线，但是好像剑还没碰到线，线就自己断了……”
“让我看看断口。”
审视片刻，安碧城开口：“断口参差，是拉断的痕迹。”
“什么嘛！明明是人家的剑气斩断的！”
“用来放走晦气的风筝会自己断掉，是个好兆头啊。”根本不理会炸毛的端华，安碧城转向李琅琊。
“嗯，希望是这样吧。”琅琊看着就要隐入云层的风筝。
“走啦端华，碧城还要回水精阁呢~”李琅琊转身却发现身边已经没了人。
“琅琊！救命啊~~”远处被一群路人追赶着的红发少年，正是自己的好友皇甫端华。
“啊~肯定又是调戏良家妇女不成……”安碧城纸扇一和，做恍然大悟状。
“喂！你这幸灾乐祸的表情也太明显了吧！”琅琊再次心中大汗。
等到端华终于平安逃离愤怒群众和他们会合，正午的高阳已不客气地挂在头上了。顶着炎炎烈日往回走的李琅琊不禁怀疑这风筝是不是真的可以把晦气放走。看看身边二人，又觉得其实自己就算有什么倒霉的事也都是这两个人带来的吧！
那还留着算了。
反正……
“琅琊殿下，我猜……刚刚你放走的风筝上，写的应该不是你的名字吧？”
“恩……是的。碧城你怎么知道？”
安碧城却只是微笑着摇摇头。
皇甫端华却马上来了兴趣：“诶，那你写的是谁的名字啊？该不会是我吧？哎呀琅琊你真是太好了！不过那个不是要本人去放才会灵吗？……”
这次两人很有默契地没有理他。
彼时，渐盛的阳光正将整个长安城镀上一层金色。掉落在杜鹃丛中的不知哪家人放飞的蓝白色蝴蝶风筝骨上，俊逸的小楷写着的，依稀可辨是“大唐”。
>>>五月
五月的微风低低掠过草尖，扬起艾草清苦的气味。今夏的第一场暴雨过后，纱样的绿意就在空气中回旋流动了。金粉质地的阳光穿过披离枝叶，在积水上照出闪烁的光斑。初夏的浓绿被窗外的石榴花侵入，绯红了整个季节。
水精阁的长窗敞开着，墨色窗棂下的朱红案几上，安碧城正伏案录入一批新到的货。而素来无事的薛王府九世子，自然逃不脱被抓来做了苦力。
但说是苦力，其实只是让李琅琊一一看看这些精美艳丽的珍宝，名为鉴赏，实则欣赏，况且安碧城也没期望这九殿下能报出哪件宝贝可估价多少，想想那只八十贯成交的东汉陶碗……不过就算这样，还是想在把它们卖出去之前都让他看一看，这，算是一点私心吧……
此等活计李琅琊自是做得十分开心。莹红剔透的血胎玛瑙，润如凝脂的黄玉扇坠，泛着墨色的古老银器，流动着炫目光泽的鲜艳珐琅，画工精致容貌逼真的陶瓷人偶，散发着馥郁香气的神秘干花……这些小小珍器齐聚水精阁，就如同怀揣着自己的故事去赴一场华丽的夜宴，在这里散发出独特的暗尘绮丽。
李琅琊把它们一一摆放上架。
虽然不是精于商铺陈列的商人，但因自小生在皇家，入眼的亭台楼阁，制式摆设，莫非天下能人巧匠之所为作，复有四叔李承义家中穷尽心思的精巧陈列珠玉在前，李琅琊仅凭感觉把那些东西安置到他认为应该的地方，却常常让安碧城也觉得出乎意料的合适。刚开始尚有些惊讶，后来安老板就果断请九殿下长期代劳此事了。比如此刻，任那人在屋中拖桌子搬椅子老板仍是头也不抬。
何以信任到如此地步了呢？安碧城微微一滞。因为他是李琅琊吧。摇摇头，又专注于他的账本了。
“碧城，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怎么说？”
“这盆石榴花，在这儿怕是有半月了吧~”
安碧城抬眼朝李琅琊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个盆景大小的摆件，不是真正的石榴花树。乌木鎏金为盆，黑曜为枝，翠玉为叶，玛瑙为花，还用金丝掐出了细密的蕊丝。做工已属精良，摆在哪里倒也都是一派富贵吉祥，就是不知为何还未被人买走。
以安碧城挑货的眼力，加上无坚不摧的讲价能力，水精阁的新品，向来待不过半月。安碧城难得失手，李琅琊正在挣扎是要安慰他还是嘲笑他。
“那个是我留下来的。”
九殿下顿觉挫败，失望之情油然而生……然后随之而来的是一些缥缈的疑问与顾虑。安碧城虽好珍器珠宝，但偏爱的是精致绮丽而不张扬，决计不会在自己家中摆放此等富贵花开的东西。然而他没有多问。安碧城亦知他对自己品味的了解，自然也知他的疑问。但他并没有解释，所以他也没有追问。
五月榴花照眼明。夏至过后，荼蘼尽谢，赤红的烈日下只余石榴开出一树更红的榴花。那么红，仿佛要人看过一眼就牢牢记取，红到足以穿过苔藓深深的记忆……李琅琊忽然就觉得它有些刺眼。
“王总管，”李琅琊叫住正从身边经过的老管家，“王府什么时候栽了这两棵石榴树？”
“回少爷，这是前几天番邦来的贡品，说是石榴中的极品，花色最为正红。皇上觉得御花园的花花草草已经够多了，就说这这花既为大唐所罕，就广植下去，造福百姓，王府也分了两棵。”
“你说，石榴非中土原产？”
“是啊少爷，您常见着倒不觉得，这是西域花木，寻常巷陌可不多见呐。”
“那，这次是哪国进献？”
“听王爷说，好像是安石……安国……”
“何年安石国，万里贡榴花。
迢递河源道，因依汉使槎。
酸辛犯葱岭，憔悴涉龙沙。
……”
王府宽敞的书房内，李琅琊仿佛看到西来的驼队，风砂的软蹄踏过西北边陲的黄沙，暴风与烈日，雪水和绿洲，向大唐的红尘……多少冒险家相信中原只是他们旅途中的一站，梦想绽放的舞台，相信着他们将在这里赢得财富，然后继续向前，最终必回到家乡……
然而中原有酒。陈年的女儿红。取潇湘的雨水，浸江南陆家的的新米，用花家堡已呈琥珀色的陈年橡木桶，埋在万梅山庄的梅花树下，待第十一年冬至，与好友偶遇于此，相顾无言，惟火炉一架，煮酒对饮。北有皓雪，乱琼碎玉莹白似梦；南有长风，舞柳飞花温柔如卿。长安金厄粢醍，洛阳安娴富丽，苏州温婉静好。曲池莲香，五陵年少锦袍长剑纵马闲游朱雀大街；西湖雾腾，江南丽人青衣玉簪打伞踱过堆柳长堤。洞庭湖的清蒸鲈鱼，醉仙楼的酒酿黄花，泼墨的山水，精致的刺绣，隽永的诗句，柔和的眉眼……中原，是个很美的地方。
于是有多少人回不去了。隔着大唐无数精巧的楼阁挑飞的檐角，回乡的梦在几千里的风沙外逐渐变得模糊。
但来自家乡的思念却不会因遗忘而完结。那一树鲜红，穿过万里黄沙仍未见丝毫褪色，终于到达她的孩子们所在的土地，落地生根。它只是安静地在点燃游子的梦境，传达故乡对他们，依旧是牵挂着的这个消息。
他想起那年一起抓牡丹狮子的时候，那个紫衣少年对安碧城最后的低语：“同在长安的异乡人啊……”
这么久，久到他竟然要忘了，安碧城在长安，这并不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
五月的最后一片石榴花也落尽了，李琅琊才又来到安碧城的小店。不可否认，当他看到安碧城还在的时候确有几分欣喜，不过这欣喜并没有持续太久。
“你那盆石榴花呢？”
“卖了。”
“你不是说要留着吗？”
“有合适的客人就卖了嘛。有人出高价还坚持不卖的话，是会被商人之神抛弃的哦~”
安碧城有心让话题变得轻松，李琅琊却不领情：“卖给谁了？”
“一个同乡，他说他想把它带回去。”
李琅琊看着安碧城碧色的眼睛，此刻他觉得心里有很多问题很多想法不知该从何说起，但它们又像游丝一样一条都抓不住。最后他还是问：“你不想回去？”
安碧城只是微笑着摇头。李琅琊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你不曾悲伤？”
“……不曾。”
良久，深吸一口气，李琅琊缓缓开口：“你可会悲伤？”
安碧城抬眼对上他的视线，淡淡答道：“不会。”
彼时，夏日的高阳已笼罩整个长安，石榴谢后，只余墨绿的深深树影掩去苔痕苍绿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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