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龙泉溪已响起锻铁声。七十二道淬火沟蒸腾着青烟,老铸剑师将乌金丢进炉膛,霎时腾起朱雀展翅般的烈焰。徒弟们赤着精钢铁打的上身拉动风箱,臂上肌肉鼓动如游龙,汗珠子坠在烧红的剑坯上,滋啦一声化作白气,倒似给即将出世的凶器喂了第一口血。
"添三钱寒潭玄冰!"老者吼声震落檐角积霜。那冰是去年腊月从昆仑绝顶采来,盛在玄武岩匣内,此刻撞上通红的剑身,激得蓝光暴涨。剑刃显出血槽纹路时,忽有孤雁掠过作坊天井,哀鸣声里,新剑竟自颤出龙吟。
我在廊下看着这柄青冥剑开刃。磨石每推一次,刃口便吞三分天光,最后竟将朝霞切成绛紫两色。铸剑师以银丝缠柄时,西南天际滚来闷雷,剑尖引下一道闪电,在庭院老槐树上劈出焦痕。"成了。"老者捧剑大笑,白发间还缠着电火余烬。
午时三刻,黄沙漫过玉门关。黑衣刀客的雁翎刀插在沙丘顶端,刀柄红绸早褪成惨白。三百步外,白衣剑客的龙渊剑钉着半截狼头旗。他们隔着滚烫的砾石滩对视三日了,刀剑各自镇着半边杀气。昨日有秃鹫俯冲欲啄剑穗,离刃尚有丈余便被无形剑气绞成血羽。
我在烽燧残垣下啃着馕饼观战。忽见刀客解下酒囊痛饮,泼酒祭刀时,大漠骤起狂风。剑客扬手接住漫天黄沙,指缝间漏出的竟是金沙——原是剑气凝形。刀光乍起那瞬,烈日都黯了三分,两刃相撞激起的不是火星,而是炸开朵赤金莲花。莲心坠地时,方圆十里的沙棘同时开花。
最骇人是子夜秦淮河。画舫灯影映着水波,忽有蒙面人踏浪而来,双刀如剪裁开月色。对舫飞出一袭素纱,缠刀成茧的刹那,纱中寒星点点,竟是九百九十九枚梅花针。刀客旋身劈碎半河灯影,碎光里显出血色"仇"字。此时水下突起剑芒,有个绿衫少年破浪而出,软剑抖出三环套月,将仇字斩作乱萤。"家父欠的债,晚辈以春雨剑法还了。"少年收剑入袖时,两岸柳叶方才敢落。
在终南山巅见过最孤绝的剑。云雾深处有方青石,插着柄生锈铁剑。樵夫说这是八十年前魔教教主遗刃,每逢朔月必发悲鸣。我守到亥时,果见山岚凝成女子模样,握剑起舞。那锈迹斑斑的剑突然通明如玉,剑光过处,三十六峰同时响起鹤唳。舞罢剑身复归腐朽,唯余石上刻痕新添一句"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巴蜀雨夜最适合温刀。客栈地窖存着三十年女儿红,赤膊汉子们围炉煨刀,酒气蒸得刃口发蓝。金环大砍刀主人正说苗疆斗蛊旧事,忽有紫电劈开窗棂。但见庭院中立着蓑衣人,腰间短刃未出鞘,檐下雨帘竟逆流而上。满屋刀器齐颤,最次等的柴刀突然暴起,破窗贯入蓑衣客左肩——原是刀匠李瘸子十年前埋在灶下的镇邪刀,今夜终遇煞气,自发护主。
惊蛰那日过雁荡山,撞见最缠绵的剑局。桃花林里双剑交缠如蝶,青锋过处落英成阵。使君子剑的书生每招都留三分余地,使蛇信剑的姑娘偏往死门递招。待三百回合后姑娘挑飞书生发簪,却反手将自家剑穗系在他散发的末端。"输了。"书生苦笑收剑,殊不知姑娘转身时,咬破的朱唇正落在剑柄刻的"莫失莫忘"上。
在洛阳黑市见过柄邪刃。青铜匕首躺在天山寒玉匣中,刃身花纹活似人面。突厥商人说这是匈奴祭天金人的脊椎所铸,每逢月圆需饮人血。我以夜明珠换得此刃,子时出城即遭七拨人马截杀。匕首在连斩二十六人后突然发烫,血色纹路竟显出长安街巷图,朱雀大街某处标记着前朝玉玺——原来这饮血凶器,本是打开龙脉的钥匙。
大雪封山时,天山派掌门捧出镇派之宝。玄铁重剑无锋,剑身却布满冰裂纹。百岁老者运功挥剑时,殿外风雪凝成八十一柄冰剑,随重剑所指结成九宫阵。"此剑无名,饮过三代掌门血。"老者收势时,冰剑坠地成水,汇出个"嗔"字。小徒弟打扫时发现,那滩水里游动着猩红血丝,原是剑身裂纹在吞雪止血。
今晨渡黄河,见艄公以撑杆作剑舞。朽木竿头点碎凌汛冰块,竟暗合独孤九剑的破气式。问他师承,老者笑指滔滔浊浪:"五十年前黄河帮覆灭时,少主把剑谱刻在三百块船板上。"说罢掀开舱板,果然见朽木纹路间藏着人形剑谱。此刻斜阳照在河面,每道波光都似剑芒重现,恍惚有白衣子弟踏浪而来,将百年风流说与流水听。
江湖是铁与血的酒曲,刀剑作觥筹,光阴为酵母。醉倒的成了传说,醒着的继续酿新愁。昨夜梦里见千万柄残剑插在昆仑之巅,风过时响起当年持剑人的誓言。有稚童声音自云中来问:"可能铸柄斩断轮回的剑?"满山剑鸣忽化作大笑,震落星雨如泪——那孩子不知,此刻他掌心胎记,正是上古轩辕剑的残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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