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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印象里，我妈就几乎没怎么出去工作过。一直是在家做家务、接送我上学，直到我上了大学之后才实实在在地歇了下来。家庭主妇做了二十几年，并且还会一直做下去。
我和爸早就已经习惯了妈这个角色，因此，在潜意识里，家务、做饭等等这些家事，就该是我妈做。相应的，我爸的角色就是挣钱，而我的角色就是上学。
在过去的二十多年，我们就那么默契地从来没有越过界，就比如我爸从来没有碰过笤帚，我也几乎没做过饭。
其实，这是不对的，但是我和爸却几乎没什么改变，就算意识到了以后，也很少主动去做什么家务。大多情况是，我妈支不出手来了，我们才听从吩咐上去搭一把。究其原因，还是那两个字，习惯。
习惯了一到家就懒，习惯了到家就什么都不管，习惯了。
我妈的家庭主妇角色过于传统，就像我奶奶一样，她们都是一辈子忙于家务的女人。
2.
小时候，我多半的假期时间是在农村老家度过的。那时候，我每天一睁眼，就晓得奶奶肯定在厨房里烧火、做早饭，不管是什么时间，就算是天寒地冻，奶奶也是那么早起来，就算是有个头疼发热也是这么早起来，一年到头，从不停歇。
忙完早饭忙中饭，忙完中饭忙晚饭，奶奶说她这一辈子就围着锅台转。不围锅台的间隙，要么一屁股扎进菜园子里，要么就忙着拾掇家里各样零碎，总之，停不下来。
我们小孩子，天天只晓得玩，还问奶奶，你为什么要天天忙呀多累呀，奶奶就说，不忙不行啊，不吃饭啊？累也要做啊，咬咬牙就过来了。
我爷是退休干部，拿着村里谁都羡慕的退休工资，天天啥也不干，就出去打麻将，跟上班一样，到了饭点了，才能看见他悠哉悠哉回家。但是他讲究，讲究吃要软烂，穿要干净，奶奶这一辈子就为这爷们忙。
气也不气？奶奶说过，可气人了，你爷年轻的时候，没问过小孩，闹饥荒闹疯了都要开小灶吃鸡肉，浑得很。
我们小孩子就问，那你干嘛还跟爷过呀。
奶奶就说，我跑了还有你们呀。我们什么也不懂，看奶奶笑，我们也跟着笑。
女人真累。我奶讲过，我妈也说过，还有我姨，还有好多家庭主妇都无意提过。但是男人养家，做主妇的不做家务干嘛呢？对呀？干嘛呢？
3.
真正做出改变的，其实也就是这两年的时间。我妈终于在活了大半辈子，做了那么多年的家庭主妇之后，发现了自己的一大爱好，真正的爱好——骑车。
起初，我妈只是在马路上看到有人骑着那种山地车、公路车很拉风很好看，就想骑车玩玩，顺便锻炼一下身体减减肥。女人嘛，买什么东西，评价什么东西，总会往好看上靠。
因为家里也不是很宽裕，但是为了给我妈解解闷，我爸就在网上找了个二手山地车，大学城小孩分手后的遗留物，几乎没骑过，配件齐全还能砍价。拿到手，我妈可开心了，当晚就骑着出去溜达了几圈。
但凡一个兴趣，总会圈起一群人，形成一个圈子。骑行也是，但是我妈并没有一下子就进了这个圈子，并且也没有任何一个认识的人在这个圈子里，骑行，在一众跳广场舞的同龄人里，实在算得上是相当另类的爱好了。
我妈意识到一个问题，就是要想进这个圈子，就必须得练有耐力，得骑得快，不然就不可能跟得上车队的速度。
可是骑车谁不会呢，关键是能不能骑好呗。
怎么办呢？我妈想了一个法子，就是让我陪她。我这小身板，说实话身体素质并不如妈常年晚上散步来得好，那怎么陪呢，骑电瓶车呀。
我家住在运河边上，刚巧小城市搞绿化城建，沿着运河边铺了很长的骑行车道。我就骑着电驴，在晚上陪着妈，慢慢地从时速10、到时速15，最后到了时速25。
就这样，我妈的速度就上来了。她提升的速度很快，也就大概两三个月的时间，在进了骑行小团队之后，对比之下，我们才意识到了她提升的速度其实是相当惊人的。换句话而言，我妈在骑行上，可能真的存在天赋吧，一个潜伏了大半辈子的天赋。
4.
骑行群进去倒是很容易的，运河那条车道，总会碰着穿着全套装备的中年人。我妈见人停下来，就上去搭话，聊几句就加到了小城里为数不多的几个中年车队的qq群里。
车队里大多是退休职工，像她这样的全职主妇几乎没有。要想参与其中，就得考虑到两件事情，一个是充裕的时间，可以保证和车队共进退，另一个是足够的零钱，可以保证各项零碎支出。
我和爸的态度就是，难得妈能碰着一件自己喜欢的事情，当然支持了。但是这就出现了一些问题，最直接的，就是当天的饭。
其实这本身是一件根本算不上问题的问题，但是这在挑战我们的习惯。当饭桌上没有了我妈，我们才意识到原来她是那么不可或缺的角色。当家里突然没有了我妈，一切变得乱乱糟糟的时候，我们才意识到原来她是那么重要的存在。
说实在的，我们虽然不是那么心甘情愿只让她一个人去骑行，因为我和爸都要工作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不患寡而患不均嘛，多多少少会有点嫉妒。但至少而言，我们还算开明吧，至少在我们周围。
有的时候，亲戚朋友多多少少会提及这个事情，虽然嘴上都说着骑行能锻炼身体，表示很赞同呀，但是隐隐地他们常会透露这样一个观点：我妈在一个人“玩”，然后“不管”家里了。
要知道，我妈的角色，这个极其普通的家庭主妇角色，猛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突变之后，就会产生不习惯，即使作为旁观者，也会不习惯。他们总会下意识地问这个问题，“那家里面事情谁做呢？”
有什么明文规定家里面的事情一定要主妇做吗？只是很多时候大家习惯了。
5.
在我妈参与骑行队之后，渐渐地整个人也变得开朗了许多。可能是认识的人多了，不在困于早饭忙完忙中饭，中饭忙完忙晚饭的死循环里了。
车队大多会在平时，集中人员进行拉练，通常时间在三两个小时，我妈就是靠这种短途积累，然后渐渐可以锻炼到骑长途都不带腿软的。
真正让我和爸非常坚定支持我妈骑车的，是那一次，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次环湖骑行。
环的湖就是我们城市边缘最大的那个淡水湖，虽然不是很出名，但是面积在全国也排的上名了，可见的确是很大了。湖的周边，有现成的骑行路线，不久前，刚刚办过正规的环湖比赛。路上的标都没有拆。
在我妈告诉我们她要环湖的消息之后，当然是饭桌上，爸就大概估算了一下时间，环湖300公里，拉直都能出省了，按照时速30算，还得骑10个小时。何况还要加上到湖大概30公里的路，满打满算去一趟得360公里，实在是有些太可怕了。
可是我妈非常坚持要去，她很少那么坚持要去做一件事情的。她跟我们说，真的很想试一试，再不去，以后岁数大了就去不了了。
这辈子还不就这一次，她说得很热血。
我们在生活的压力之下，已经很难再见什么激情。妈的坚持好像点燃了我和爸心底的某个念想，就是不甘心，不甘心这辈子这么无聊下去，我们是那么地普通，但是又那么地不甘心。所以，将这个不甘心寄托在妈身上，未尝不可呢。
6.
环湖前一天晚上，妈很兴奋，就像小孩子隔天要去春游一样，兴奋地睡不着觉。从这而言，妈好像也没有完全“老去”，我们也喜欢她这样。
在被时间慢慢打磨的岁月里，妈的皱纹、白发，在我还没有晃神过来的时候，已然不期而至。她意识到了这种衰老，她也在害怕这种衰老，但是她想在完全衰老之前抓住什么东西，我们选择让她去抓。对不起，妈，虽然时间晚了点。
这辈子不就这一次了嘛。
骑行当天，我和爸并没有送她去，没有什么隆重的欢送仪式。我们家就是这么普通的人家，不会搞那些个浪漫的事儿，但是我们的心还是有够浪漫，至少我们自己觉得是这样子。
整个白天，妈只发了几个小视频在家庭群里，在休息的间隙。视频里，几乎都是中年男性，回来以后，妈才告诉我们，这一次因为难度太大，去的人不光少，而且只有两个女性，而妈就是那个唯二，而且是个刚刚骑行不满一年的“新人”。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年过半百的妇女，以怎样的动力和耐力骑完全程，在湖边的行道密林里，破风而行的。
我们问她，累不累啊？
她说，累啊，累也要骑，咬咬牙就过来了。
那天晚上，是爸去接的她，实在太累，回家冲个澡就睡了，睡得特香特香。
环湖成功之后，我妈成了小城中年骑行圈子里的“明星”。
7.
在圈子里熟络之后，妈的人气也在飞速地上涨，而且非常意外地具有了中心人物的号召力，这是我和爸，这种性情淡漠的，都几乎不可能拥有的能力。
有一回，我妈说邀请几个城里骑友回老家用土灶台贴饼子吃。根本没有在群里提前发通知，只是口头上的话，结果一个传一个，带了将近二十个人，浩浩荡荡地回乡下去了。农家小厨房里根本坐不下，洗菜的做菜的揉面的，“看家本事”都拿出来。吃饭的时候，你就可以看见院子里面，站着蹲着好多穿着骑行服的人，端着碗吃着饼倒也其乐融融。
都是一群不服老的人呀。
去年秋天，我妈和车队的人一起去了云南，一共近20天的远行，就像那些说走就走的青年一样。她从来没有离开我们那么久过，也没有自己远行那么久过。
旅途之中，见过风景，见过人情。拍几张标准式的中年旅行照，掀起了火红的裙角，和老伙伴们一起摆成一样的奇怪姿势，在蔚蓝的天空底下，在灿烂的阳光之下，明媚地笑。
当然，去之前也存在一番挣扎。难免会有旁的人劝她，这么大岁数了，骑车跑这么远干嘛呢。我妈想开了，说，她们这是嫉妒呢，就我能去，你们不能，你们酸。对呀，我和爸也酸哩。
这么普通平凡的女子，变得那么不一样了呢。
8.
妈有的时候会感慨这样一件事情，辛亏和爸进城了，吃再多苦也终于在城里安家了，辛苦大半辈子，有了自己的房子，终于算个城里人了。
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彻底离开了土地。
土地是农村人的根，是生人养人的地方，但是同样，也是耗人的地方。当然，城里一样是耗，人总会在耗着耗着之中老下去，那是亘古不变的规律。但是农村不一样，不仅要耗着你的血汗滋润庄稼，还要耗着你的心力耕种人心。这种耗是明面上的耗，是直截了当地耗，是摔在人面门上的耗，是耗得庄稼女人白了头也走不出去的耗。
可以那么直接地看到，村里的女人早早地耗干了自己的青春，还要继续在家事中耗干自己的最后一滴水分，直到自己入土，就是外婆、奶奶，就像很多曾近存在过的主妇那样。
城市和现代化给了女人更多的可能性，这辈子不就这一次嘛，得为自己活一活。
我和妈聊天的时候，总会毫无顾忌地说，我以后结婚不可能当家庭主妇的，不可能给自己困在家里的，尽管我是个天生淡漠讨厌社交的人。但是我要保证自己的生活的主动权，这样的话才能无所顾虑地去干自己喜欢的事情。
对了还有父亲的角色，未尝也不是困在工作里，机械一样永不停歇。其实生活就是这样吧，总要被动着疲于奔命。我会努力的，让你们的余生不要再这么无谓地耗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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