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的风

暮色漫过沙丘时，我终于看清风的形状。它掠过梭梭草的梢头，在沙砾上划出细密的纹路，像某位无形的书法家正在撰写大地的史诗。远处的驼队正缓缓移动，驼铃在风中碎成星子，落在每一粒滚烫的沙上。

这是我第三次在戈壁遇见旷野的风。第一次是十年前，随地质队勘探石油的父亲带我来这里。那时的风裹着砂砾，打在帐篷帆布上噼啪作响，像无数只小手在急切地叩门。父亲说风是大地的呼吸，亿万年里它吹走了远古的海洋，吹出了如今的褶皱与沟壑。深夜我钻出睡袋，看见风把月光揉成银纱，铺在父亲熟睡的脸庞上，他鬓角的白发正随着风的节奏轻轻颤动。

去年在呼伦贝尔草原，风是另一种模样。七月的牧草漫过膝盖，风穿过草叶时会哼起悠长的调子。牧民告诉我，风里藏着马群的记忆，那些消失在迁徙路上的马蹄声，都被风妥帖地收在云朵里。我躺在放倒的桦木杆上，看风推着云影在草地上奔跑，惊起的百灵鸟扑棱棱掠过头顶，翅膀上还沾着风带来的野花香气。远处蒙古包的炊烟被风揉成棉絮，飘向缀着金边的地平线。

此刻站在黄土高原的峁梁上，风正掀起我褪色的衣角。沟壑里的老窑洞前，晒秋的玉米串在风中摇晃，像一串串饱满的阳光。坐在崖畔的老汉叼着旱烟，烟袋锅里的火星被风吹得忽明忽暗。他说这风最懂庄稼人的心事，清明时带雨来催芽，霜降后携雪来护根。说话间，风卷着几片红叶掠过他的皱纹，那些沟壑纵横的纹路里，仿佛也盛着几代人的风。

记得在塔克拉玛干的边缘，曾见过被风雕刻的雅丹地貌。那些赭红色的岩柱如沉默的巨人，风在它们身上凿出深深的刻痕，却又在底部留着温柔的弧度。向导指着最高的那座岩峰说，五十年前那里还有座小小的佛龛，壁画上的飞天正提着篮子播撒花种。如今佛龛已被风带走，只留下飞天飘动的裙裾形状，在夕阳里泛着古铜色的光。

风总在不经意间显露它的慈悲。去年深秋在河西走廊，我遇见一位守林人。他说三年前的狂风卷着山火扑向松林，是突然转向的风把火舌引向了空旷的山谷。那晚风里带着松脂的焦香，却也送来远处溪流的清凉。现在新栽的油松苗已长到半人高，风拂过它们稚嫩的枝叶，发出的沙沙声像是在轻轻道谢。

暮色渐浓时，风突然变得温柔。它卷起我的围巾，擦过脸颊时带着沙砾的微热。远处传来赶羊人的吆喝，混着风声跌进沟壑里，又被风托着送回耳边。我想起城市里被高楼切割的风，它们总是慌张地在楼宇间穿梭，像群迷失方向的孩子。而旷野的风永远从容，它知道自己要去何处，正如大地知道自己终将孕育出什么。

风开始掀起我的草帽，我索性将它摘下来握在手里。沙砾在脚下慢慢冷却，风里传来远处盐湖的气息，咸涩中带着一丝清冽。这是旷野的馈赠，它让每一粒尘埃都记得自己曾是海洋的一部分，让每一阵风都承载着大地的嘱托。当最后一缕阳光沉入地平线，风突然停了片刻，仿佛在倾听什么。随后它重新启程，带着我的影子，奔向更辽阔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