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循环的烙印
第十章:重逢虚妄
办理离婚手续的过程,比陈孤永想象中更加平静,平静得近乎残酷。没有争吵,没有财产分割的纠葛,他们租住的筒子楼单间里,属于各自的东西本就泾渭分明。林曦收拾好自己的衣物、书籍和那些曾经试图装点这个“家”的小饰品,装进两个硕大的行李箱。她最后环视了一下这个承载了她短暂婚姻梦想却最终沦为冰冷驿站的空间,目光在陈孤永脸上停留了一瞬,那里面没有了怨恨,只剩下一种彻底的、筋疲力尽的淡漠。
“我走了。”她说,声音平稳。
陈孤永点了点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门轻轻合上,锁舌咔哒一声轻响,像一声最终的判决。
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寂静瞬间笼罩下来。陈孤永站在房间中央,看着骤然空荡了许多的屋子,阳光透过灰尘飞舞的空气,照在光秃秃的床板上,那里曾经铺着林曦坚持买下的、印着俗气双喜字的床单。他并没有感到预想中的痛苦或解脱,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虚空,仿佛他生命的一部分也被林曦一同打包带走了,留下的只是一个更加空洞的躯壳。
处理完省城的工作交接——出版社的同事对他的离职并未表现出太多惊讶,那个“怪人”的离开似乎理所应当——他带着简单的行李和那个装着父母骨灰盒、母亲铁盒的背包,再次踏上了返回小城的列车。这一次,不是短暂的奔丧,而是某种意义上的归去。他不知道自己回去要做什么,只是觉得,那片孕育了他也埋葬了他至亲的土地,或许是唯一能容纳他此刻虚无的地方。
小城在几年间也发生了变化,新的楼房拔地而起,街道拓宽了,但底色依旧是那种缓慢的、带着些许陈腐的熟悉感。他租下了祖母老屋附近的一个小院子,老屋本身因城市规划面临拆迁,祖母也被叔叔接去了外地。他开始了一种近乎隐居的生活,每日里除了必要的采购,很少出门,大部分时间对着父母的骨灰盒和那个承载着家族秘密的铁盒发呆,或者漫无目的地在熟悉的街巷间行走。
然后,在一个秋日的午后,他在城东新开的超市门口,重逢了那个在他青春记忆里占据着特殊位置的影子——晓薇。
他几乎第一眼就认出了她,尽管时光在她身上也刻下了痕迹。她不再是记忆中那个穿着蓝裙、身姿轻盈的少女,而是穿着一件普通的米色针织开衫,深色裤子,头发在脑后随意地挽成一个髻,几缕碎发垂在耳侧。她手里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身边还有一个七八岁模样的男孩正蹦跳着要去抓货架上的零食。她微微蹙着眉,带着一丝为人母的疲惫与惯常,低声训斥着男孩。
“晓薇?”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叫出了这个名字,声音干涩。
她闻声转过头,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钟,带着一丝辨认的茫然,随即恍然,脸上露出一个客气而疏离的微笑:“是陈孤永啊?好久不见了。”她的声音依旧清脆,但失去了少女时代的那种剔透感,染上了日常生活的沙哑。
他们站在超市门口人来人往的过道里,进行了一场简短而尴尬的寒暄。他得知她师范大学毕业后就回到了小城,在母校当语文老师,嫁给了同校的一名体育老师,生活平淡而知足。
谈话间,他忍不住提起那个在他心中被反复美化、几乎成为青春象征的下午。“还记得吗?高中那次,在图书馆门口,你丢了五毛钱……”他试图用这个共同的记忆拉近距离。
晓薇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种令人心凉的随意:“是吗?那么久的事情,我好像有点印象,又好像记不清了。”她微微歪着头,努力回忆着,“不过,你那时候总低着头,怪吓人的,都不太敢跟你说话呢。”
陈孤永的心,像被一根冰冷的针,轻轻地、却极其精准地刺了一下。他珍藏了十几年、视为黑暗中微弱星火的 “五毛钱浪漫” ,在她浩瀚的记忆海洋里,竟然只是一粒几乎被遗忘的尘埃,一件寻常小事,甚至附带了一个“怪吓人”的标签。
他不由自主地仔细看她,这才发现她眼角已然爬上了细密的细纹,笑起来的时候尤其明显。她的声音也因为常年授课,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不复当年的清脆。
他们又聊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近况,她的小孩开始不耐烦地拉扯她的衣角。她抱歉地对他笑了笑:“孩子闹了,我们先走了啊。以后常联系。”那句“常联系”说得轻飘飘的,如同所有久别重逢者之间的客套话,没有任何实际分量。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和孩子们汇入人流,渐渐消失。超市门口明亮的灯光照得他有些眩晕。
幻灭时刻,无声无息,却地动山摇。
他所有关于青春的美好想象,所有在冰冷现实中用以取暖的回忆,所有将晓薇视为“彼岸”光芒的寄托,在这一刻,轰然倒塌。他爱的,他念念不忘的,从来不是眼前这个被生活磨去了光泽、为柴米油盐操心的普通妇人。他爱的,是那个被他用孤独和幻想想象出来的、完美的倒影。那个倒影清澈、明亮、不染尘埃,是他对抗污浊现实的精神图腾。
而真实的晓薇,有着自已平凡琐碎的生活,有着与他无关的喜怒哀乐,甚至对他的记忆都如此模糊而……略带负面。他与她,从未真正处在同一个世界。他所有的悸动、所有的守望、所有深夜里的辗转反侧,都不过是他一个人的盛大演出,而她,甚至不是合格的观众,只是一个无意间路过舞台的背景板。
他明白了,彻底地、残酷地明白了。他渴望的爱与连接,或许在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或者说,即使存在,也与他无关。他只能与自已的孤独为伴,只能爱自已幻想出来的虚影。任何试图将虚影与现实重叠的努力,都会带来更大的失落与更深的虚无。
他慢慢地走回那个租来的、同样冷清的小院。秋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他没有开灯,在黑暗中坐下,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琥珀。
永逝的独奏,在这一章,奏响了它最具有反讽意味的乐章。它让他看清,他毕生追求的“彼岸”,不过是一场精心构筑的虚妄。他试图抓住的所有美好,都如母亲铁盒里那张纸条上所写——“花非花,雾非雾”。他注定要永远漂泊在孤独的此岸,眺望着一个永远无法抵达、甚至可能根本不存在的对岸。而这,或许就是他名字“孤永”——永恒孤独——的真正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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