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是一身嫁衣的美貌女子,眉眼动人。纪凝儿摸了摸镜子里的自己,不敢置信自己的美丽。素手轻轻带上凤冠,错落有致的珍珠链勾住她的青丝,她也无心拨开,心里只有欢喜。
明日,明日他便会来娶她。
他说过,十里红妆聘卿归。
现在恰是桃花盛开的时候,灿烂妖娆,云霞一般亮丽动人。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想着想着不由红了脸。
“阿姐,阿姐”弟弟突然闯进来,毛毛躁躁。
她心一慌,扶着凤冠,“怎么了,这么急躁?”
“阿姐,李大哥,他……他出家了!”
心里霹雳哗啦碎了一地,脑里稀里糊涂一片,天好像暗了,地好像裂了开来,要把她吞噬。
“凝儿,你说这些孤苦无依的的人未来怎么办?”
“有修哥哥不就好了吗?”她单纯的脸上看不到世间的疾苦。
他们祖上是为官同仕的好友,在乡间饱受赞誉。他与她自幼相识,一起上学堂。李修天资聪颖,十里八乡,没有一个人比他更有学问,更加贤德,大家都说,李公子比祖上还要前程似锦。可是她的修哥哥无意仕途,只想在这战乱之世,为贫困之人尽力。虽然家境富裕,却在林间建了一座竹屋,粗茶淡饭,修身养性。纪凝儿便脱去小姐衣装,素衣无华,一心一意陪着他教书,医人。
然而随着年岁增长,李家不再允许李修的“任性妄为”。
那日,李老夫人坐着马车来到林间小屋,看见熬药的纪凝儿,问诊的李修,躺在病床上伤口溃烂发脓的病人,眼里既有心疼也有厌恶。
“修儿!你跪下!”在小竹屋里,李老夫人摆出了几十年未用的威严。
李修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你可知你年岁多少?”
“修儿已弱冠。”
“你既然知道,就不应该无所事事,男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祖母不愿为难你。若是你连李家都不管不顾,百年之后,我有何颜面去见李家的列祖列宗!”老夫人气急,咳了起来。
“祖母,孙儿万万不敢”李修一拜到底,眼底依旧执着。
“修儿,就算你不念其他。你看看凝儿,一个大家闺秀,陪你在这里凄风苦雨,她虽任劳任怨,你当真不会心疼!”
李修脸色微变,“凝儿……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李老夫人知道纪凝儿的效力比药还好。换上笑容,拉李修起身“祖母很喜欢凝儿,已经让人去提亲了,你好好准备,然后娶凝儿吧。”
李修没有否决。
李老夫人淡笑,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她家修儿也不例外。
走之前,李老夫人摸了摸纪凝儿的头发“凝儿真是越来越漂亮。我们李家要是有你这个漂亮媳妇,祖母就是做梦也能笑醒!”纪凝儿被夸的脸红,低头不语,眼睛却悄悄看向李修。
李修亦是看着她。
李老夫人甚是满意的走了 。
纪凝儿原本想和李修说说话,可是病人太多,老夫人的来访耽误不少时间。等到忙完,病人安然睡下,已经漫天繁星了。
下山时,山路难行。李修撩起袍子,半蹲在地上。
“凝儿,我背你回去”
李修对她的确很好。她提着灯笼,在李修的背上,忍不住偷笑。
李修听着她刻意压低的笑声,自己也跟着笑。
纪府。
纪家小弟正在门口等姐姐。
远远地看见李修。
“李大哥!”匆匆跑过去。
纪凝儿赶紧从李修背上下来。李修一时不察,纪凝儿又急,差点摔倒,李修眼疾手快扶她起来,揽着怀里。
“啊啊啊!”纪家小弟赶紧捂起眼睛。
纪凝儿在李修怀里脸红心跳,不防被弟弟喊叫一声,又羞又气。跑过来就是对着弟弟耳朵一拧。
“纪凌风,你真是长本事了啊!”
“阿姐……姐,疼疼疼……”凌风小弟赶紧求饶。
“阿姐,李大哥还在呢!”纪凌风指着李修。
纪凝儿才松手,“回去!”
纪凌风吐舌头做鬼脸走了“阿姐,我在院里等你,快点回来哦。”
纪凝儿笑了,果然是她最心疼的弟弟。
李修走过来,“我的凝儿还是这么大气!”眼里都是温柔的笑,带着平时没有的一丝调侃。
“修哥哥,凌风实在太讨厌了!”纪凝儿虽然嘴上抱怨,语气却是宠溺之意。
“凝儿……”
李修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把她拥进怀里。
纪凝儿一时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就安安静静被他抱着。
“凝儿,你好暖。”
就像这世间最美好的阳光一样。
纪凝儿的脸埋在他怀里。
“修哥哥也是。”
“太晚了,你回去吧!”李修松开她,似乎不舍的,在她脸上亲了亲。
“放心,我会来娶你。”李修看着她,觉得人世所求不过如此。
纪凝儿害羞极了,捂着脸跑进大门,又回头看了李修一眼。
“我等你。”说完扭头就跑。
纪凌风看着阿姐如一阵风一样经过他跑进了闺房,也跟着去了。
“阿姐,你怎么了?”
纪凌风还小,看着对着镜子摸着自己脸蛋的姐姐很好奇。姐姐的确生的好看,但是以前也没见她如此痴迷自己的容貌啊。
“他说要娶我!”纪凝儿还是不好意思和弟弟说李修亲了她的事。
“我还当什么事,整个青州谁不知道李家公子和纪家小姐是一对绝配,天赐良缘。”纪凌风一副少见多怪的样子。“他不娶你才让人惊讶呢!我回房了哦!”
纪凝儿沉浸在欢喜中。
她不知道,世上有些话是一语成谶,不知道命运的残忍。
青州突然下起了暴雨,不少居民流离失所,患上重病。李修自然是全力以赴,治病救人。
纪凝儿被关在家里不让出来。
“凝儿,你马上要嫁进李家,还不好好学学为妇之道,准备嫁妆,还要陪李修胡闹什么!”纪凝儿被父亲训斥,自然不敢多言,乖乖回房了。
纪凝儿在房里看着瓢泼大雨,心里记挂着李修,茶饭不思,一日不曾进食。
纪夫人心疼女儿,送了燕窝粥到纪凝儿的闺阁。
“我的宝,你是要为娘难受吗?”见她不吃,纪夫人很是着急。
“娘亲,我一想到外面那些流民,想到修哥哥还在辛苦,我怎么吃的下……”纪凝儿抱着母亲哭“娘,修哥哥没有胡闹……”纪夫人摸摸女儿的头“娘亲知道,你心底善良,修儿更是贤德。但你们是凡人,不是神仙,有很多需要顾及的人。你父亲做了许多事,不是他心之所喜,全因为要护着我们母子三人。日后你和修儿成婚,他日日在外,你便受苦了。你父亲是喜欢修儿的,不然也不会允嫁。只是心疼你罢了!”
纪夫人的担心不无道理,这天下,有多少黎民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中,仅凭李修一人,又能做些什么?何况,他也要继承李家,这么多牵绊,怎么能一心扑在行善上?
纪凝儿被关了几日,门口的守卫渐渐松懈了。一日,纪凝儿趁守卫换班,偷偷溜了出去。
“修哥哥,修哥哥你在哪儿?”
纪凝儿来到竹屋,可是竹屋空无一人。连药罐都不见了。
纪凝儿心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害怕。急匆匆往李家去。
李府,老夫人正在厅中会客,不方便见她。老管家说公子被老夫人绑回来关在房里,已经有几天了。
老管家说“纪小姐,你快劝劝公子,外面因为水患正在闹时疫,旁人都躲不及,公子偏偏亲自为那些病人熬药看病。”
说着,已经到了李修房门口。
“修哥哥,我是凝儿……”房内没有声音。
纪凝儿生疑,李修从未如此待她。
“李叔,我进去劝劝,你去伺候老夫人吧!”老管家也知道纪小姐马上就要过门,自然是高兴应允。
纪凝儿推开门。
一个男子身着青衣,背身而立。
纪凝儿压低声音怒喝“你是谁!”
就算身高体貌相似,她还是一眼看出来他不是李修。
那个人似乎慌了,转身跪下“是李公子让我扮作他的模样,求纪小姐不要追究小人……。”他又说了许多,纪凝儿已经无心听他胡扯,“我问你,李公子去了哪里?”“小人不知。”这个酷似李修的男人低着头,怯懦极了。“那我问你,现在城里哪里收容时疫病人?”
“佛觉寺。”
纪凝儿与老夫人匆匆告别,骑马奔向佛觉寺。
等到了佛觉寺,天色已晚。她走进寺庙里,地上铺着棉被,病人们相互依靠着休息。
果然,李修一身青衣,正在为病人诊疗。虽然他围着白色面巾,但是她还是一眼认出来是他。
李修为病人诊好脉,抬头就看见纪凝儿在帮忙熬药。
她今日穿的很漂亮,不像平素跟他一起辛劳时那般朴素。听说她被关了起来,现在应该是逃出来的。
李修突然反应过来这里是时疫病人,拉着纪凝儿出了佛寺。
“凝儿,这里很危险,快回去!”
“可是,我想要帮你……”
“凝儿!”李修生气。
纪凝儿低头,还是执拗的不肯走。
“我不愿意你受到伤害。”李修软了软语气。“凝儿乖,在家等我回来好吗?”
纪凝儿虽然万般不舍的,也只好骑马回了家。
寺院里,又一个病人离世。
李修看着病人被沙弥们抬走,久久失神。
深夜,佛寺大殿,老主持正在念经超度今日离世的病人。住持德高望重,普度众生,有他超度,想来离人也可免了业障之苦。
李修跪在佛像前。
“住持,何为生?”
“一日三餐。”
“何为死?”
“空山鸟语”
“何解?”
“施主佛缘。”
李家被纪凝儿瞒了过去,老夫人还以为自己孙子总算想开要好好过日子,很欢喜,日日和纪夫人一起商议婚事,两家人忙的不亦乐乎,根本无人管要成婚的两个人。
虽然婚期越来越近,纪凝儿心里总是觉得不安,整夜整夜的睡不着,纪凌风说她是太想嫁给李家公子了,所以好事将近反而生出近乡情怯之感。纪凝儿想了想,的确,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倾慕他,他爱护她。她懂他,愿意和他一起风餐露宿,治病救人,只要他愿意让她和他一起。
可还是不安。
偷偷骑马去了佛觉寺。
大概许多病人已经痊愈了,佛堂里已经不剩几个病人。
李修看见纪凝儿,笑着走过来。
佛觉寺周边是一片桃花林,可是桃花全部被前段时间的大雨洗了个干净。
“修哥哥。”纪凝儿站定,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见到了李修,可是心里的不安更多了。
“嗯?”李修笑着看着她。
“修哥哥”虽然纪凝儿觉得很不好意思,也不合适,满脸通红,还是咬牙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娶我过门啊?”
李修看着纪凝儿,温柔的问“凝儿,你需要我吗?”
“只要有你,我就无忧无虞。”
李修,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心上人。是我唯一的依靠。
李修淡笑。
纪凝儿看着他的笑容,她与他十分熟悉,他的喜怒哀乐她全都明白,可是今日的笑容她却不懂。
好像无喜无悲,没有尘世烟火气。
“凝儿,世人如你一样。”
她以为他也是与她一样,和世人一样,此生所想不过与心上人白头到老。
直到今日,她才知道。原来他早就想好要去普度世人,做世人的依靠。
“开门,开门啊!”纪凝儿拼命打拍着寺院大门。
一个小沙弥开了门。看见她一身嫁衣,稍稍惊讶,双手合十,鞠了一礼“施主有何事?”
“我来找我的夫君!”
小沙弥惊慌“佛门境地,施主不可妄言……”纪凝儿不听,直直地冲进寺院。
大殿里,佛祖含笑看着世间,檀香浮动,四周是诵读经文声,木鱼声,佛珠转动声。
她站在大殿门口,李修跪在佛祖前。
那头她最喜欢的乌黑的,比女子还要好看的头发已经无影无踪;平素爱穿的青色长衫,已经换成袈裟念珠。她心心念念的意种人双手合十,嘴里全是她听不懂的佛经。
“你说过,你会娶我过门的!”
她扶着门,怕下一秒,她连站立的力气也没有……
他没有回头,依旧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施主,贫僧已非尘世中人”
往日之言,如同上一世……
“你说过,你会娶我”她跌坐在地上,却挣扎着靠着木门,李修,你说过的……
“施主不必执着”
“你说会娶我……”声音慢慢变小,仿佛是喃喃自语。
“施主何必多言”
我已皈依佛门。
他一直看着眼前的佛像,仿佛眼里心里都是佛。
她笑,笑的凄凉,红纱在风中飘舞,她一个女子,怎能对抗这无上慈悲的佛祖,这无所不知的菩萨,这普度众生的佛法。
她回去了。
纪凌风看见失魂落魄的姐姐,赶紧请了大夫。纪凝儿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身体如同冰块一样冷。
大夫摇头,心病无医。
自那天,纪凝儿就一病不起。
原本如同桃花一样美丽的脸,现在已经憔悴不堪,如她原本期待了许久的美好愿景,现在也全部落空。
生命如同秋日的枯草,往后的日子不过过一天算一天。
李修剃度几日后,住持就圆寂了,弥留之际把佛寺留给他。
“众生皆苦,你要好好修行,渡人亦是渡己,渡己便已渡人。”
佛门庇佑世人。
佛寺,是贫苦百姓的去处 ,佛法,是挽救人心的良方。
佛门弟子,普度众生,别无所求,何来奢求。
不久后,时疫渐渐停止肆虐,阳光极好,桃花又发了新芽,那场大雨带来的阴霾消失殆尽,青州又一片祥和平静。世人都说多亏了佛觉寺新的住持渡缘师父,带着佛门众生,衣不解带,照顾病人,超度死者。
她久病卧床,外面的世界仿佛如同前世。
恍惚间,看见他青衣黑发,眉眼带笑。“凝儿,我来娶你!”
她笑,伸出手去,却没有拉住他得手,眼前又是一片虚无。凤冠上的珍珠已经落了灰,耳边传来佛寺的钟声……
她强撑起力气,素白的纸上,落下几行字,便匆匆撒手而去。
知你,懂你,怨你,爱你,等不及你。
她的余生,不过六尺棺木,一块无主碑。
浮生一片草,岁月催人老。
今夜,寒气凌人,大殿清冷,他虔诚的跪在佛祖前,诵读佛经。
“住持,今日并无人需要超度。”一个刚刚出家的小沙弥问他。
他依旧闭目诵经。
小沙弥还是孩子,得不到回答便执拗的跪在他身边等着他回答。
他自然不会回答,他心中有佛祖,有世人,独独不会有她。
她知道他心中的佛祖,可是她熬不过没有他的日子。
过了许多年,他已经是众人心中的希望和依靠,他做到了普度众生。圆寂时,小沙弥在他身边,他已经把住持之位交给了这个等不到答案日日在他身边的小沙弥。
小沙弥问“住持,你超度的是谁?”
他目光清明,安静等待圆寂之时。
佛寺钟声响了。
满山的桃花夭夭开放,落在那一方孤坟上,像极了那年闲置的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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