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光断念

【序·静默黑白】
无人对我静述，我只能在这落日独晖中臆想。
曾看见一束缓缓上升的光，在一瞬间落下。
与一瞬间升至顶端的光点，在缓慢地落下。
只是不论我们经历前者或后者，结局最终只会有一个，就是悄无声息地零落。
可生命中有些一瞬，却是念念不忘。
至少，我用尽一生都无法忘怀。
【初·单纯时光】
辗转于布拉多的街头，夏季绵长又曲折，我是在这生长了七个年头的女孩苏小夏，生于七月末。
这个五月，认识了一个有趣的人，他是街角榆树下卖凉粉的许阿婆的孙子梁子榆。他常在榆树下乘凉，或一个人坐在海边听海潮的声音，这是他第一次出现在小镇，显得孤寂又落寞。
后来，他就一直没有走，许阿婆却很少来了，不忙的时候，少年一个人拿着本书坐在凉粉摊前，静静地看，有人搭话的时候，书就会放在一边，我曾注意到那素白色的封面，自始至终都未染上油渍。
镇里的人，大多喜欢去许阿婆那里买凉粉，我家也不例外，我总是被大人喊去当跑腿，买上一斤或半斤后，还能买些自己喜欢的吃食回来。从前我也是愿意干的，可自他来了以后，每次买凉粉回来，大人们都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苏小夏，要向人家梁子榆学习，大热天还在榆树下边摆摊边看书。”
我只是做着鬼脸跑开，却对他生出一种厌恶。的确，他的懂事对比出了我的顽劣。可每次他修长的骨节拎起塑料袋，将凉粉递给我时，我恨不起来。
来去几回，彼此也熟悉了些，我就对他说这些，这些很无聊的对话贯穿了我们整个青春。
我常对他抱怨：“我妈说你比我懂事听话。在这样下去，她怕是要认你做她儿子了。”
他也常是笑笑着说“不会，我要比你大上两岁。”语气笃定，有时却是不抬头，专心翻过书页。我站在摊外看，书上的字很小，如蚂蚁一样，细细地啃食我的心，那样的深奥，我还不懂。
他的语气很凉，却是在述说一个不争的事实。两岁的差距，就像一道鸿沟一样横在我们面前，后来才知道，这是无法跨跃的。
在那些纯真的小时光里，我幼稚的眼光紧随着那个少年，少年喜静，常坐在榆树下看书。他垂下头的时候，微风吹开挡住额头的发，现出好看的眉眼。
只是当初，谁也不知道最后的结局会是怎样。【次·毁灭瞬间】
长风吹过弄堂，布拉多的夏就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榆树的叶落得斑驳。
少年仍旧喜欢坐在树下，任老去的榆叶四处飘摆，时而趴在他的背上，时而落入他的发间，他也不恼，用修长的指节接住落下的榆叶夹在书页里。
假期过得很快，梁子榆留在小镇，去小镇的学校里学习，比我高一个年级。开学之后，见到他的机会就少了，只是有几次看见他独自坐在操场边看书，也不去和那些男生打球。
他是我所见第一个性子孤僻又不合群的人，但并不怎么讨厌。许是因为他较温和，还说得上几句话。
只是我不知道，这样优秀的人也曾被遗弃过。
于是每个周末，我总是骑车绕整座城转一圈，享受穿梭于街道之间的风，其实只是为了看尽头的榆树下少年执书席地而坐的身影。听他说几句话，纵使话语深奥又苦涩。
他总是道：“真巧，你又从这里经过。”
我笑着点点头。心里却道，你又如何知道，这不是有意。
记得有一次他放下书，和我闲聊时又执起一片风干的榆叶，榆叶如蝶般绕在他的指间，只是当我伸手触碰，所有的美好一瞬间幻灭。
事后，他只是拍拍掌心的尘埃，语气低沉，有些自言自语的模样，我也不细细听他讲，只是捕捉到一些字眼：“世间的世物越是美好存在的时间越是短暂。这些美好原本是不存在的，是它们执意要拿永恒来换，上帝允了，于是它们终死于灿烂。”
其实我们都不懂，为何长活一世碌碌而终不如短暂一生洒落星光。
我只是记住了榆叶碎裂的刹那，我毁了一场永恒。
我总是在追逐，却不知他早已没了翅膀。他的灵魂失了永恒，在流光荡漾的长街里游荡，被百鬼梦魇绞碎，终究飞不到天堂。
那是我们不及的梦，就如那片榆叶，一碰即碎。【再·青春交换】
榆叶纷纷离开枝头，搬到新校区的第二个冬季，少年丢失了那本素白色封面的书。
从此，他开始失魂落魄地寻找，那本书却是销声匿迹了。
只是谁也没有猜到，这本书后来兜兜转转到了我的手上，而我，就这样窥伺了少年的伤痕。
我也终于明白为何他出现在小镇，又与这座城格格不入。他本不属于这，一如误落尘网的谪仙人，不知何时又会离开。
曾经的王子殿下经过父母离异已失了心，惨遭遗弃偏又折了他的翅膀，他是这样，又本该不是这样。
年少的时候，曾有个风光的小王子走过我的童年，只是我转身，将他遗忘。
等我忘记之后，我经过一个落魄少年的青春，他将我的追逐视若无睹。
这样子，我们都忘了彼此，我也不知道好不好。
只是现在，我们谁都没有意识到。
也许是因为我太过招摇，以为知道这些可以了解他，靠近他。却不知他已经习惯黑暗，开始躲避人的救赎。终于，最后还是东窗事发。
他找到我，语气不似当初那般平和：“把书给我。”他没有伸出手，大概是猜到我并不会直接给他而怕自找无趣。
我除了装傻充愣不知该如何掩饰。
“把书给我，我可以答应你任何一个条件，当然，除了我的命。”他转过身，离开的脚步没有减慢，只留下还留在原地的我。
布拉多冬季天冷，穿着厚棉衣仍抵御不了的寒气入侵我的心脏，我坐在天台上，任冷风呼啸，蜷缩成一团，我从未看见他那样的表情，蹙着眉头，一幅嫌恶的样子。
“三个月，给我三个月的时间，我就把书还你。”等我第二次找到他，已是两个星期以后。
“你真的要这样。”他叹了一口气，再是无奈地开口：“你明知道这样连朋友都做不成。”
“你也知道，既然是这样，做朋友会更痛苦不是么？”我反问他，撇过头，顿了顿又说：“你只用记住，三个月后，我会把书给你。”
得到满意答案后，我转身离开，身后的他用一种我能听到的声音说：“三个月后，最好从此不相见。”
即是这样，我也明白自己再无见他的资格。
对于我来说，书和他的心，我只钟情于前者。而在他眼里，他那颗千疮百孔的心早已不重要。我们都用不重要的东西换来对自己来说重要的，这场交易，其实谁也不亏。
这年我14岁，他16岁，我已不像当初那只会追逐的单纯少女，学会了为爱而不择手段。
只是我不知道，有些东西什么都换不来。
这个世界并不公平，不是你喜欢一个人，那个人就会注定爱上你。
【末·流年长巷】
约定的三个月并未过完，榆树长出新叶的时候，我就没见过他了。
许阿婆去世了，就在榆树长出第一片新叶的那个夜晚，一个中年男人回来后，草草地下葬了，据说那是她的儿子，也就是梁子榆的父亲，葬礼结束后。他又匆匆离开，而在这整个过程中，梁子榆都没出现。我也知道他之后不会回来了，毕竟那是向来疼爱他的阿婆的葬礼。
有人说他在那个晚上走向了海边，一步步走向幽蓝的海水就再没回来，而有人说他被那个中年男人带去了外地，以后出国读书，也不会回这没有一个亲人的小城了。
这两个消息对我来说都一样，就是我此生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榆树下没有了少年，布拉多没有了许阿婆的凉粉摊，我也周末不再绕整座城骑车，自从他走了以后，许多生活方式开始变化，人们都开始淡忘。
后来不知谁又开了一个凉粉摊在别处，我跑去买，味道就是没有以前好了，其实这也只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因为我从前就不爱吃凉粉，只是因为那个执书的白衣少年，所以我开始忍受那种让我难以下咽的感觉，只是没一个人发现。
他存在于这世上的痕迹似乎被抹去，只是我手上那本素白色封面的书告诉我，他是真实的存在过。
于是我努力读书，最后考上一个还不错的外省大学。家人送我走的那天，我拿着这本不属于我的书，拉着海绿色的皮箱，就这样离开，去一个陌生的地方。
绿皮火车缓慢地离开了，小时候我就看着它不断离开不断回来，我曾梦想坐上它，到达另外一个美好的世界。可是现在，它只是带我离开了布拉多，我从此与14岁的苏小夏越来越远，它让我离开了我的14岁，与梁子榆还在的布拉多。
后来我在这座陌生的城里行走，好像就能看见他穿梭在人潮之中，只是我发疯似地跑上前，他又消失了。
我也时常梦见他，梦见他笑着说原谅我，我醒来的时候，他却又不见了。
系里的同学大多都不和我说话，聊得来的开有小B和小A两个女生。只是当我讲述苏小夏与梁子榆的故事时，她们都持一种玩笑的态度。
没有人相信这些都曾发生过，所有人只当我编了一个故事，我也无力辩解了。
只是后来，有人讲我患了臆想症，我自己也不知是真是假。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如果碰见14岁的苏小夏。她会告诉她和梁子榆的故事，她会拿出那本素白色封面的书，告诉你她的少年真的存在过，她有18岁的苏小夏所没有的勇气。
没有人知道我曾爱的少年却了哪里。他最终选择了碌碌终生杳无音讯。
只是我好怀念。
那时14岁的苏小夏与16岁的梁子榆。
他们曾相偎依。
【终·拾光断念】
毕业后，我辗转于多个城市。
遇见很多人，很多事。
然后就想起很多，
7岁时我拾起不属于我的光芒，
发誓此生定握它于心护它如宝，
只是最后背弃誓言丢失信仰。
14岁时我亲手毁灭我的执念，
从此潜藏于黑暗半生痴狂。
只是没有人知道，这一切是否是我自愿的，
最终这七年的记忆画地为牢，
从此没有少年再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