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冬的某个夜晚,在一个荒无人烟的瓜棚里,一个叫乔刚的孩子,开启了他的人生记忆。
最开始是寒夜的侵袭,无处不在的黑暗、呼啸狂吼的寒风,是我对这个世界的最初印象。
我被裹在一个大棉被里,两只小眼睛露在外面,瞪着这个陌生的世界。眼前黑如虚无,周围空无一人。伴随我的,只有那让人窒息的黑暗,仿佛一个怪兽已将我吞噬。哭喊的声响,在怪兽漫天巨大的咆哮中,细如蚊音。
接下来的回忆,显然是白昼,以弥补我对黑夜的恐惧。
乳白色的光,从另一个陌生的世界,把我从黑暗中拯救出来。嘶吼的狂风已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清脆悦耳的鸟鸣。我顺着那美妙的音乐,翻身往前爬。一扇结满冰花的窗,挡住了我的去路。我挥舞着小手拍打窗台,想让它走开,伴随而来的是指尖冰凉的触感。
四周依然空无一人。
我慢慢开始了对这个白昼世界的探索。似乎没过多久,我便觉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试图把我固定在某个半圈。一根红色的绳索,将我和窗台之间,匪夷所思地连接起来。
除此之外,四周空无一物。
我也无处可去。
再下来的记忆片段,我开始满院子奔跑,摔得鼻青脸肿。那时我才知道,父亲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上班,放假才能回来。家里所有的家务和农活,只能由母亲一个人操劳。面对呱呱坠地的我,母亲显然分身乏术。
我懂事后,母亲就不再把我带往田里的瓜棚,也不再把我拴到家里的土炕。每次去田里干活,临走时母亲都会把吃的备好,已经生锈的铁门一锁,家里就只剩我一个人,还有大黄。
母亲不在家的日子里,大黄肩负起了照顾我的重担。院外一有可疑的声响,大黄就冲到门前示威。待风平浪静后,它马上就会踏着轻快的脚步,回到我身边。
在风和日丽的午后,我经常会枕在大黄温暖的身体上,进入甜美的梦乡。我依稀能看到母亲从巷口往回走,手里还拎着一袋大白兔奶糖。有好几次,我远远看到正嚼着奶糖的邻居小东,不禁开始幻想那个美好过程。从脏兮兮的兜里掏出来,剥开最外层的乳白糖衣,再把淡黄的糖块塞到嘴里。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滋味,但光从他们陶醉的表情来看,想必也十分美味。
每次从美梦中醒后,我都沮丧得悲从中来,天空好像也变了颜色,不再是让人眩晕的湛蓝,而是像奶糖一样慢慢变黄变白。
我想吃奶糖的秘密被母亲知晓后,有天晚上,她真的给我带回来一粒。我双手攥着奶糖,把它放到一个密封的玻璃瓶里,每天起床都会来看一眼,仿佛它会变成两粒、三粒,直至塞满瓶子。
梦想并未成真。终于有一天,我抵挡不住诱惑,把奶糖从瓶子里取出,也像小东一样,慢慢剥开了糖衣。口水在嘴里疯狂翻涌,喉咙急促地不住抖动,在轻轻舔了一口后,那天傍晚,便成了我记事以来最美好的一刻。
后来我才知道,那粒奶糖是邻居小东母亲送的。
我和大黄的友谊从未间断,即使在我骑到它身上,像将军一样满院子巡视战场的时候。
而我第一次挨打,也缘于大黄。
我6岁那年中秋,父亲早早便回到家,和母亲一起从田里扛回一袋又一袋红薯,这是全家人一年中最期待的美味。在我眼中,大黄也是家里的一分子,奶糖我都和它分享过,更不要说红薯。
就在我跑到大黄身边,蹲着摸它头,看它狼吞虎咽吃红薯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怒吼:
“谁让你喂狗的!”
我吓得一屁股跌坐地上,紧接着就是一顿狂风暴雨般的狠揍。
听到我的哭喊声,母亲慌忙跑出来制止父亲:
“他还小,不懂事!你打他干啥?”
父亲铁青着脸离开后,母亲抱起我来,不住地哄我。大黄也在一旁受到了惊吓,嗷嗷地低声呜咽。
从此之后,我便开始害怕父亲。幸运的是,一年之中他在家待的时间并不长。
没有了父亲的严厉管教,我在家开始变得肆无忌惮。我吃饭挑食,遇到有葱姜蒜的菜、高粱窝窝底下蒸软的皮、米粥上遇冷凝结的黏液,我便把碗扔到一旁,赌气绝食。每到这时,母亲便会重做一份,端到面前哄我吃。
母亲从来不舍得打我,即便我做了伤天害理的事,顶多苛责几句,但在我听来,犹如和煦的春风,远没有父亲的那股杀伤力。
我7岁时,到了该上学的年纪。从开春起,母亲便每天给我做思想准备,还说到时候把院子里、田里种的花生和葵花籽都卖了,给我买个新书包。
我听了不乐意:
“我不上学,我要和大黄玩!”
反复劝说了许久,母亲终于按捺不住心里的火气,轻声训斥了我几句。也许她觉得我不想上学,以后也不好好读书,将来搞不好成个败家子。
我一气之下,朝母亲吼道:
“我不上学,我也不要新书包!”
随后我跑到院子里,把靠墙一排的葵花苗全都拔了个精光,似乎没有了葵花籽,卖不出钱,我也就不会背着新书包去上学了。
我当时不知道,这些葵花苗,花了一个月时间才长出来。母亲每天起早摸黑,除了家务和农活,还要想办法在院子里种点我爱吃的蔬菜、葵花,好让我补充营养长身体。
拔完后,我开始后悔,良心似乎遭到了谴责。
当我装作若无其事得回到屋里时,心里却怕得要命,虽然知道母亲不会打我,但我却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在进卧房时,才偷偷喵了一眼母亲的背影。
只见母亲呆坐在那里,肩头似乎在轻微抖动。在我躺到炕上准备睡觉时,不知为何,眼泪开始不由自主往外淌,心里像塞了一块大石头,堵得发慌。
这种感觉,只有在后来上学认识陆潇时才有过。
开学的日子终究来了。
听说我不愿去学校,父亲特地赶回家,在院子里追着我跑,最后像拎小鸡一样,把哭喊着的我赶到村南小学。
关于上学的最初记忆,无疑是极为痛苦的。从小到大,我很少跟这么多小伙伴接触。我最好的朋友,只有大黄。
每天在课堂上,我最盼望的就是放学铃,然后一个人默默走回家。课间同学们都跑出去玩的时候,我依然在教室里看书,不敢和他们一起玩。这直接造成了我学业的突飞猛进,以至于后来中考时,村里只有我一个人能考上中专——在那个年代最热门的学历。
偶尔邻居小东也会陪我,在后来的日子里,他教会了我爬树、扔沙包、跳格子、支篮子捕麻雀,还有到田里偷东西。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六下午,小东带我来到村北一户人家背后,他凑在我耳旁神秘地说:
“这儿有花生,咱们挖几颗尝尝。”
我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我爸知道会打我。”
小东两眼一瞪,“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
看着田里绿油油的花生苗,想象着地底下颗粒饱满的花生,我的思想开始动摇。
之后一切顺理成章,我们刨出了一串又一串花生,拼命往口袋里塞。这时,一声断喝打破了空气中的宁静:
“谁家的孩子!”
小东可能常干这种事,马上撒开脚丫子跑没影了。等我反应过来,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嘴里下意识嗫嚅着说:
“不是谁家的……”
还没等说完,我也朝着鹅蛋黄一般的夕阳方向,撒腿往前跑。兜里的花生一路掉落,我也顾不得停下来捡,直跑到上气不接下气,才发现兜里花生只剩一半。
我们最终逃脱了田主的追捕,当开心得吃着偷来的花生时,刚才的慌张和恐惧,已被抛到九霄云外。
第一次尝试成功后,我们像两只偷腥成瘾的猫,开始扩大猎捕范围。从花生到红薯,从玉米到西瓜,从桃树到梨树,地底埋的,地上长的,树上结的,几乎被我们偷了个遍。
刚开始,我还不敢把这些战利品往家拿。
后来有一晚,我和父亲到自留田里浇地巡夜。我还记得,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们前后一深一浅地在田畦里走过。当看到旁边菜地露出的大南瓜时,父亲迈不动腿了。南瓜是他的最爱,但我家并没有多余的空地来种。
第二天晚上,我们在家里吃了一顿热乎乎的南瓜稀饭。
用父亲的话来说,庄稼人“顺”几颗南瓜,能叫偷么?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报应最终还是来了。
在吃了一肚打满农药的桃子后,我开始上吐下泻发高烧,父亲赶忙把我送到县城人民医院。好在诊断结果并无大碍,只是痢疾。即便这样,我还是遭受了记事以来最难忘的痛苦。在那一个月里,我瘦得不成人形,天天晚上躺在母亲怀里,流着泪仰望母亲:
“妈,我是不是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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