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聚》

医院的消毒水气味像是渗进了李薇的每个毛孔。她拎着保温桶站在病房门口，透过门上的小窗看见里面的一切——妈妈正在给弟弟李哲按摩浮肿的小腿，爸爸站在窗边，背影僵硬得像块石头。李薇深吸一口气，脸上挤出笑容，这才推门进去。

“小哲，看姐姐给你带了什么？排骨汤，熬了四个小时呢。”

十七岁的李哲转过头来，化疗让他原本浓密的头发所刺无几，脸色苍白，但看见姐姐时眼睛还是亮了一下。“姐，你又逃课做饭了？”

“下午没课。”李薇撒谎道，熟练地支起病床餐桌。母亲王秀英接过保温桶，手指不经意地擦过李薇的手背——那双手根本不像十八岁少女该有的，关节粗大，掌心布满薄茧。

“家里都好吧？”王秀英问，眼睛却一直盯着儿子。

“都好。阳台的茉莉开了，我摘了些放在小哲枕头底下，他说喜欢那个味道。”

李哲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姐，你还是这么细心。”

李薇也笑，心里却泛起酸涩。她想起昨晚通下水道时溅了一身的污水，想起煤气灶突然打不着火时的惊慌，想起一个人吃晚饭时客厅里空洞的回音。但这些她一个字都不会说。

从医院出来已是晚上九点。李薇独自回到空荡荡的家，开门时习惯性地喊了声“我回来了”，回应她的只有寂静。她打开冰箱，里面只剩下两个鸡蛋和半棵白菜。明天该去超市了，她想着，撕下日历——距离李哲确诊已经过去了十一个月。

这一夜，她又梦见全家围坐在餐桌前，弟弟健康活泼，抢她碗里的排骨。醒来时枕头湿了一片。

周末清晨，李薇被手机铃声吵醒。是母亲打来的，声音急切：“小哲想吃你做的糖醋里脊，现在就想吃。”

她立刻起床，翻箱倒柜找出里脊肉，却发现淀粉用完了。楼下小卖部的张阿姨看她急匆匆的样子，多抓了把糖塞给她：“好孩子，难为你了。”

厨房里，李薇小心地控制油温。这是李哲化疗后少数能引起他食欲的菜，必须做得恰到好处。她想起确诊前的那个生日，李哲一个人吃了大半盘，还得意地说：“姐，我比你吃得还多！”那时他刚满十六岁，校篮球队主力，能一口气跑完五公里。

现在，他连下床走两步都需要人搀扶。

赶到医院时，李哲正在睡觉。父亲李明远把李薇拉到走廊，眼里布满血丝。

“医生说了，情况不乐观。癌细胞扩散到骨头了...”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中年男人，如今驼着背，声音沙哑，“薇薇，你要有心理准备。”

李薇愣在原地。她知道弟弟的病很重，但总觉得还有希望——新药、化疗、奇迹...她一直相信他们会团聚，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李哲痊愈出院，全家重新围坐在餐桌前，说说笑笑，就像从前一样。

“不会的，”她听见自己说，“小哲会好的，我们还要一起去海边呢。”

这是李哲的愿望——去看海。生在内陆城市，他们只在电视上见过大海。确诊后，李哲常说，等病好了，一定要去海边，在沙滩上跑步，让海浪打湿裤脚。

回到病房，李哲已经醒了，正小口吃着糖醋里脊。

“姐，真好吃。”他努力做出享受的表情，但李薇看出他吞咽得很艰难。

“喜欢就多吃点，我明天还做。”

李哲摇摇头，推开餐盘。“姐，阳台的茉莉还开着吗？”

“开着呢，好多花苞，能开到秋天。”

“真好。”他望向窗外，“我想回家了。”

一周后的深夜，李薇被急促的电话铃惊醒。医院打来的，说李哲情况危急。

她跌跌撞撞地跑出家门，在路边拦了出租车。夜色中的城市飞速后退，她死死攥着手机，一遍遍祈祷：再给他一次机会，再给我们一次团聚的机会...

病房里，监测仪的滴答声格外刺耳。李哲戴着氧气面罩，呼吸微弱。王秀英握着他的左手，李明远握着他的右手，李薇站在床尾，浑身发抖。

“孩子们...”李明远哽咽着说不出话。

李哲微微睁眼，目光扫过每个人，最后停在李薇脸上。他用口型无声地说：“姐，照顾好他们。”

监测仪发出刺耳的长音。

李薇不记得葬礼是怎么进行的。她只记得墓园那天的雨，细密冰冷，打在黑色雨伞上啪嗒作响。她捧着弟弟的骨灰盒，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晃动。

家里的一切都还在，只是李哲的房间空了。书桌上没做完的习题集，床头贴着的篮球明星海报，衣柜里那件印着“天才少年”的T恤...每一样东西都在诉说同一个事实：他不在了。

葬礼后的日子变成了一潭死水。王秀英整日坐在李哲房间里，抚摸儿子的衣物；李明远更加沉默，常常对着电视发呆，屏幕里放的什么全然不知；李薇依然做饭、打扫、去学校，像个自动运转的机器。

但这个家已经碎了。餐桌上总是少一副碗筷，客厅里再没有笑声，夜晚只剩下各自的叹息。

一个月后的傍晚，李薇在整理弟弟的遗物时，在抽屉深处发现一个笔记本。黑色封皮，是李哲确诊后她送给他的，让他记录心情。

她颤抖着翻开。

第一页写着：“如果我能好起来...”

后面零零散散地记录着他的治疗过程，更多的是对家人的观察和爱。

“3月12日：妈妈又躲在楼梯间哭了。我真没用。”

“4月3日：爸爸卖了车，我知道。为了我的治疗费。”

“5月20日：姐今天做的红烧肉咸了，她肯定又一边做饭一边写作业。她是全天下最好的姐姐。”

“6月18日：疼。但看到家人在身边，还能忍。”

“7月30日：梦到大海了。我们全家在海边，我追着姐跑，爸妈在后面笑。要是能成真该多好。”

最后一页写着：“我知道我可能要走了。最放心不下的是他们三个。希望有一天，他们能重新快乐起来，替我看看大海。”

字迹歪歪扭扭，显然是极度虚弱时写的。

李薇抱着笔记本，泪如雨下。原来弟弟一直都知道，原来他在最后时刻最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他们。

那天晚上，李薇做了一个决定。

“我们去海边吧。”早餐时，她突然宣布。

王秀英和李明远都愣住了。

“小哲的愿望，我们替他完成。”

“我没心情旅游。”王秀英放下筷子。

“不是旅游，”李薇打开弟弟的日记，读到最后那几句，“这是小哲的心愿。他希望我们...团聚。”

这个词让三人都沉默了。团聚——曾经他们以为只要李哲出院就能实现的简单愿望，如今却以如此残酷的方式被重新定义。

经过两天的劝说，王秀英和李明远终于勉强同意了。

他们选择了最近的海边城市，坐高铁只需三个小时。李薇把弟弟的一张小小照片放进口袋：“带你去看海了，小哲。”

一路上，三人几乎无话。王秀英一直望着窗外，李明远闭目养神，但李薇知道他们都没睡着。

当咸腥的海风第一次吹进车厢，李薇知道，快到了。

站在旅馆房间的窗前，已经能看见远处那片蔚蓝。王秀英轻声说：“小哲应该会喜欢这里。”

这是李哲去世后，母亲第一次主动提起他。

第二天清晨，他们来到海边。十月的海水已经有些凉，沙滩上游客稀少。李薇从包里取出一个白色瓷罐——里面是李哲的一部分骨灰。

“按照他的愿望，”她声音哽咽，“我们带他来了。”

王秀英的眼泪瞬间涌出，李明远紧紧搂住妻子的肩膀。

李薇赤脚走向海浪，在海水漫过脚踝的地方停下，轻轻打开瓷罐。灰白色的骨灰随风飘散，落入蔚蓝的海水，随着波浪流向远方。

“小哲，你看见了吗？这就是大海。”她低声说。

回到沙滩，李薇从背包里拿出一个保温盒：“我做了糖醋里脊。我们...我们一家人终于又在一起吃饭了。”

她在沙滩上铺开野餐布，摆好三副碗筷，却在旁边多放了一副——给李哲的。

王秀英看着那副多余的碗筷，终于崩溃大哭。李明远也忍不住抽泣。两个月来，他们一直压抑着悲痛，假装坚强，直到此刻，在海风的吹拂下，在儿子的“注视”中，他们终于释放了所有伪装。

李薇抱住父母，三人哭作一团。

“我想他...”王秀英哽咽着说。

“我知道，妈，我知道。小哲也知道。”李薇轻拍母亲的背，“但他希望我们好好活着，希望我们...团聚。”

哭了不知多久，王秀英慢慢抬起头，伸手夹了一块糖醋里脊，放在那只空碗里。

“小哲，你最喜欢的。”她声音颤抖，却带着一丝温柔。

李明远也夹了一块：“多吃点，儿子。”

李薇看着这一幕，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她知道，这是两个月来，他们第一次真正地“团聚”——在记忆中，在爱里，在弟弟的希望中。

夕阳西下，海面被染成金红色。海浪声声中，李薇仿佛听见弟弟的笑声。她转过头，似乎看见一个穿着T恤短裤的少年在远处奔跑，朝他们挥手。

“我们会好好的，”她轻声对那幻影说，“因为你，我们学会了如何团聚。”

王秀英握住女儿的手，李明远也把手覆上来。三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在海风中微微颤抖，却比任何时候都坚定。

团聚，有时不在餐桌旁，而在心里；不在现实中，在记忆里。李哲以他的方式，教会了他们这个道理——即使生死相隔，爱也能让一家人紧紧相连。

海水潮起潮落，带走了骨灰，却带不走思念。李薇知道，从今往后，每次全家在一起，都是与弟弟的团聚；每次想起他的笑容，都是他在以另一种方式回家。

而生活，终将在爱的支撑下，继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