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果消失了,毫无征兆。
家里所有的摆设都像往常,她的痕迹却被抹得干干净净,就连浴室里平常缠绕在排水口的头发丝都被清理得纤尘不染,处处透着她离开前的决心,这个心细如尘的女孩子做什么事都是一丝不苟的,连离开都这么干脆果断,符合她的风格。
他在想他到底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呢?他没劈腿,没说伤她自尊的话,又没有什么让她无法忍受的习惯,她有什么理由就这样消失呢?前天晚上她还在他的身下婉转轻啼,一切显得如此突兀和不可思议。
这个总是一口爽气大笑的女人18岁就在社会跌打滚爬,知道用哪一种方式能让人刻骨铭心,就像上次她发现他在面对白富美女同事时的心猿意马,她微笑,她沉默,那是比任何行为都更诛心的方法,他痛哭流涕地哀求她,她说人性都如此,她也不能保证下一任不会在权势面前臣服,她如此轻飘飘地原谅了他,倒让他意外。
是因为这个才离开?这不应该,她不是个拖泥带水的女孩,要走她不会僵持,更不像他们销售部的那些女孩那般占他便宜,算计他的利用价值,她20岁就开始跟着他,要说她的长相能力,完全可以找到一个比他更好的男人,总不会跟在他一起吃这些年的苦。
他突然惊恐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她,以及她的想法。
他唯一能肯定的是这个女孩深爱他,他最爱吃西街那家生意火爆的牛肉饼店,她定每天早上5点的闹钟,准时起床骑自行车去排长龙买回来,住在8楼没有电梯的农民房,她买回来的牛肉饼却总是热气腾腾的,他创业失败的那年像疯子一样打了5个月的游戏,她每天变着花样调理他的胃口,为他洗衣做饭从无抱怨。
回忆如同潮水一般,7年时间,他们早就如同亲人一般渗进彼此的血肉里,他扫了一眼这个出租房,那张棕色真皮的沙发,皮垫上的那道陈旧的豁口正龇牙咧嘴地看着他,他早就想扔掉,她总不让,为了买一张实惠的二手沙发两个人几乎翻遍了周边的大街小巷,当时她一眼就看中了,为了将这个笨重的大东西搬上公交车她用哀求的语气跟司机说尽了好话,他俩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这张沙发抬上8楼,放下沙发的那一刻她的全身都在打颤,那天就在这张沙发上,他搂着她的腰向她承诺,以后他一定要在这座繁华的城市买一套属于他们的电梯房,买一套做工最考究的沙发,她一脸的信任和甜蜜。
现在她走了,把一切都留下了。
他如同尸体一般僵躺在他们睡了7年的床上,盯着她亲手挂上去的窗帘,上面的风铃叮当作响,鱼缸里的那两条锦鲤还在无忧无虑地摇着尾,那盆青椒和豆蔻枝节交错地盘踞在那里,这个屋里所有的陈列和摆设都透露着她的精致用心,他们生活过的痕迹。
是有了新人?还是他伤害了她,没有答案就是最好的答案,他知道无论哪一种结果都是他所不能承受,他该恨她吧?恨她给的这些永不磨灭的回忆,还是恨她不该出现?他既悲哀又愤怒,那么念旧的她要做到如此决绝,倒像是他做了无法原谅的事情,他要如何开始没有她的生活?要知道他要戒掉的不止是她,还有他的一整套生活方式。
所幸他的事业还能成为可以出人头地的筹码,他在这个项目里他耕耘了很久,现在终于有了崛起的势头,只要度过这一阵,他便可以翻身了,为了这个项目他经常凌晨4点才到家,一个月都难得休息一天,她总能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来给他做既不算早餐又不算夜宵的面条,上面坠着点点葱花,卧着一个半透明的荷包蛋,那荷包蛋不能过熟,太熟会腻,也不能太生,太生会有腥气,她知晓他所有的爱憎。
日子一如既往地过,生活不会因为没有谁而停滞,他继续把他有限的精力投入到工作,挣钱从来都是他的核心驱动力,这个从最底层爬上来的年轻人太渴望成功,那几年是游戏行业火热崛起的年代,他卑躬屈膝,奴颜下作地去巴结,去讨好那些踩在他头上的人,他披荆斩棘,将周边一个又一个的异己者剔除,他成功拉到天使投资,在资金注入以后这个项目就像注入大量的血液一般复活起来,他作为贡献者当上了项目领头人,公司上市之后拿到了价值不菲的股票,他的人生终于彻底改变了,那栋破破烂烂的农民房,以及跟那些日子有关的回忆似乎都被金钱所带来的快感给冲刷得痕迹淡淡。
只是偶尔他看到路边微笑点头发着传单的女孩会想起她,那时贫穷苦难从来没有让她懒惰懈怠,她像每个努力生活的女孩子一样吃着苦,他的心中一直给她留了一个位置,不再刻骨铭心,岁月无声如春风涌动。
中年男人除了容易发胖,其他的都不容易,他换了一栋临江别墅,一台高配版卡宴,这些年生活质量一直都在提高,却也总是像缺点什么,老婆马上就要生了,他已经在联系海外的中介将他们送去美国生这计划外的三胎,他不差这个钱,洋户口就是方便,以后考大学,出国都是捷径,他的孩子比他幸运很多,在受精卵的时候就已经领先别人一大截,不会有额外的苦头吃,不会像当年的他那样为了一点小小的目的不择手段,更不会像他一样找个经济实惠的女人凑合过日子。
他对现在的老婆谈不上爱也谈不上厌,日子平平淡淡过,这个走路洋洋摆摆,一心惦记着买买买的女人背后拥有一股强大的势力,这股势力足够让他锦衣玉食到死,哪段岁月静好的关系后面不都是一张盘根错节利益交织的网呢?大家都是各取所需罢了。
他和林小果重逢在一个桐花十里遍地雨的时节,他透过花店的橱窗看到了她,她隔着玻璃神情认真地挑着花束,她变了一些,有了中年女人独特的韵味,时光没有在她脸上流出太多的痕迹,气质却是更加温婉,他留恋地盯着他,回忆接踵而至。
她惊愕地看了他一眼,马上化作气定神闲的笑。
“好久不见。”他的心里暗流涌动。
“是啊。”她露出白得发亮的牙齿,笑容一如既往地灿烂。
那一刻他发觉自己还爱她,爱恨交织。
“有空吗?坐一坐?”他指着马路那头的清吧。
“好。”
她将花束小心翼翼地搁在窗户上,那动作透着拘谨,他想从她的言行中读到她这些年过得到底怎样,他不想市侩地去询问去打听,她最好是像对待旧情人那样毫无保留地倒出来,他明明知道她不会那样做,她也许什么都不会说,就像她当年一声不吭地那样走。
她笑着跟她谈论着天气,时事,新闻,甚至,她最近看的一些比较有意思的书。
“什么原因?”他打断她的话,他不想听她在这里东拉西扯道尽家常,他只想要答案。
“你真想知道?”
他没说话,用谈判的眼神看着她。
“我怀孕了。”
他的头皮一炸,从头顶一直炸到脚趾头。
她读到了他眼中的惶恐,像安慰又像是恶作剧地接了一句,“我打掉了。”
那是他们的第三个孩子,头两个都在他的坚决反对下化作血水,原来如此,他如大赦般长吁一口气,也在那一刻,他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挺无耻的。
她还是那副安之若素的笑,像是读懂了他。
“后来呢?”他期待她对他说她的经历,她所受的苦,她还一如既往地爱他,甚至她根本就没有结婚,一直等待着和他重逢。
“我遇到我老公。”
“孩子多大了?”他想盘算她从什么时候开始走出他们的感情。
“8岁。”
“婊子”,他的心里暗骂,那是他们分开的第二年,这些年的商海沉浮,他早已学会将所有的情绪化作不动声色,他以前从不需要在她面前伪装他的懦弱和无耻,而现在他却要用他最高明的伪装方式去应对她,真是贱女人,他看着她身上穿的那套银灰色套装,那副性冷淡的样子下面埋着多少不要脸的勾当,他花了那么长的时间走出来,他突然觉得她没那么有价值了,还有些贱。
“你呢?现在怎样?”他尽量展现出无所谓的样子,隐藏在虚伪笑容下的不甘心被牢牢地压抑着。
“挺好的,你呢?。”
“我一样,昨天刚刚生了三胎。”
她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他有些得意,她终究还是没有忘记他。
他听她像老友一样将她的生活娓娓道来,她说她现在的身份是一名作家,出了好几本畅销的小说,但是因为用的是笔名所以身边没人知道,她说她的老公这些年一直在支持着她的事业,给她提供了经济和精神上的支持,她还说她的孩子听话懂事,考上了市里最好的小学,一切完美无缺。
她明明知道他想听的不是这些,这些脱离了他却是完美无缺的生活,这是打他的耳光,他想听她哭穷,哭惨,最好是老公对她不好,婆媳关系不和,以及,她对他刻骨的爱和难以忘怀。
他恨她,又爱又恨。
那个凌晨5点为他排队买牛肉饼的女孩和眼前将自己的生活娓娓道来的女人在重叠,却如此地不相似,她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她看起来确实过得不错,至少保养得当,其实她什么都不需要说,他都知道。
“加个微信吧!”明明知道没有意义,他还是想做。
他起身扫二维码的时候露出了他的肚腩,她悲凉地发现他有了眼袋,他伸过来的手关节粗大,他再不是以前那个阳光青年,他身上有了中年人特有的气息,带着一丝腐朽。
分别不久,他就发来微信,“你在我心中永远是那个小女孩,那个纯洁无瑕的女孩。”
她有些感动,被人惦记着总是一件幸福的事,就像每个人都贪爱,就像飞蛾贪光。
“谢谢你。”她回复。
“我们能不能再来一次?”
“来一次”是他们间独有的暗号,他在暗戳戳地作践她。
“哈?”她装作不懂。她如何不懂他骨子里的龌龊虚伪呢,她如何不懂他的自私和不负责任呢?她如何不懂他贪她的爱,贪她的崇拜,还不爱她呢?她怎么就不懂得知她怀孕后的反应就能说明一切呢?
“时间比想象中的快,一眨眼这么多年了。”
她没有感怀,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不爱的时候,强行怀旧会让人恶心,她从什么时候不爱他呢?应该是从他提出要求的这一刻,这一刻她在他心中已经成为一名“炮友”,和外面那些想要占她便宜的男人有什么两样?她何必为了这个身份去迎合他呢?
我傻,是因为我心甘情愿被你忽悠,我傻,那是因为我爱你,她在心里对他说。
微信里打出来的却是“不好意思,我现在不缺钱,可以找小鲜肉,你的技术我是知道的,哈哈。”
那边打出一长串省略号。透露出他的诧异和无语。
当她理性地站在他面前时,她就再也不是那个为爱奋不顾身的女孩,她不会告诉他,她做过保姆,帮人通过马桶,只为让他们的孩子安心地长大,她更不会告诉他她卖过血,给别人当小三,就是为了养育这个他不想要的孩子,她会在他面前体体面面地,就像他落座的时候刻意放在桌面上的那串保时捷钥匙,她已经不爱他了,他从一开始就盘算每个女人的利用价值,他谁都不爱,他只爱他自己,他对她离去的不甘和痛苦都是由于不甘心,他不配知道一个女人为他所做的一切来满足他的虚荣心和存在感,一个男人轻率地提出了性,还能有多少操守的爱?他还是一如既往的自以为是,透支着她对他的爱,他不配拥有她的纯洁,就让他无耻地怀念她的单纯,憎恶着她对他的抛弃直到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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