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万

1.

前两天邻居老万去世了。去世那天是爱人准备好了一切，才拔了氧气管，人瞬间就离开了这人世。

老万还在ICU的时候，他的夫人给我打电话，让我陪她去居委会，看居委会能不能给一个证明，申请安葬墓地时，可以优惠。我和她夫人到了居委会，把情况向居委会说明后，居委会说不附合相关政策，不能出证明。

老万夫人开始愁怅万千，嘴里一直叫道:“这咋搞，没有优惠，墓地都要五万多，加上宾仪馆费用，一共需要8万多。我从哪里搞到8万多呢！”

我一边安慰她，一边向他打听老万目前的情况。她说，老万目前在ICU己经三四天了，生命靠着仪器支撑着，每天费用也不低。现在把墓地这些东西准备好了。仪器，氧气一拔，人也就走了。

原来，老万是在农历年前，得了新冠。后来，白肺缺氧到医院里住院，经过吃药打针，住了将近一个月医院，医保报销外，自费也花了一两万费用才出院。本以为已经控制得非常好了，腊月二十八出院，回到家里过年。

到了正月初五左右又开始出现缺氧状况，在家拖着过了正月十五，两人才打的到了医院，谁知去了医院，就开始一天病重一天。

老万在2003年换过肾。按说，换一个新肾只能使用十五年，可老万呵护的好，用了将近20年。病毒感染后，身体每况愈下，医生建议透析半个月，费用大概在十五万左右。可老万家的经济条件不允许。亲戚朋友愿意借给他们，可他们却不敢借。

因为老万从2003年换肾到今年，20年间每天每顿都要喝药维护，每年的药费就是三万多，慢性病报销大部分，自己每年也要自费好几千。他和爱人的退休工资都是一个月才二千多元。儿子开出租，儿媳打临工，生两个孩子，还要还房贷。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互相帮衬不了。借了钱，没法还，才是他们最主要的担忧。

一家人都很想拼一下，努力让老万多活一阵，但一想到钱，毕竟不是小数，而且也不一定有效果，就又无可奈何了。

老万爱人后来又找了好多人，看了好几处墓地。终于有一处墓地可以优惠一万，才算落实了墓地。墓地一落实，第二天早上，老万爱人就通知医院拔了氧气，老万瞬间就离世了，享年72岁。

一家人除了伤心，也有自责和无奈。大家都安慰他们:老万也算幸运的了，换到肾，多活了20年，也值了。你们也就不用自责了。

老万在宾仪馆停放时，我赶去祭拜老万。宾仪馆在很偏僻的郊区，我打了的士，用了40多分钟才到达宾仪馆。

那天，天空下着毛毛细雨，风把小雨吹得七零八落，清冷极了。司机嫌冷，关紧了门窗，而我嫌憋闷，摇下玻璃窗，脸望着窗外，路两边的树木，山丘，快速从眼前掠过。我心情沉重，无心欣赏这沿途的风景，呆呆地坐在车上，任风雨飘过窗，时不时地落在我的脸上，好冰好凉。但我不予理会，冰凉的感觉，会让人冷静地思考好多问题。

我走进老万的停尸间，那里己经有十来个他的亲属。停尸间花团锦簇，老万的尸体就停放在花团中间，前面放了一张老万的照片。整个房间布置的清清爽爽，没有传统的烧纸，敬香，取而代之的是抛散五谷杂粮。

按我们这里的情况，送上200礼金就够了。可我亲历到他爱人为钱愁怅的样子，我就想多给点，能帮他们多凑一分是一分。最后，送上1000元礼金，拜了三拜。算是跟老万彻底地告别了。

面对老万的离世，心里有很恐惧和感慨，我不愿在那里多待。同她爱人说了几句安慰话，很快就离开了那里。坐上的士回程的路上，我依然一句话不说，司机师傅有时给我说句话，我也没听见，师傅再问一遍时，我才听见。师傅见我无心答话。也就不吭声了。

沉默了一路，回到家还是觉得心里堵堵的。

2.

我和老万不仅是邻居，还是同事。更是领导与下级关系。1996年.我们单位频临停产边缘，上级领导从县里挖来一个有经验的领导，想让他来拯救我们厂。这个人就是老万。

老万原来在县城单位任一把手。曾把几个频临倒闭的企业救活了。名声在外，所以才被“挖”到我们单位。我们单位在市里，地域上比县城强。这也是老万愿意离开县城单位到我们单位的原因之一吧。

老万被上级领导空降到我们单位，安排为副厂长职位。原来的副厂长们不乐意，厂长又怕以后顶了他的位置，他们联手起来挤兑老万。再加上我们单位负债过多，没有资金根本启动不了。

老万不愿意在办公室搞斗争，天天泡在车间和工人们一起讨论交流技术。老万秃顶很严重，中间一大片不毛之地，只有四周稀稀落落几根头发。身材不高但有点胖。每天在车间里，也不穿工作服，从车间回到办公室时，浑身上下总是灰蒙蒙的，看起来脏夕夕的。他也不管，依然不时地到车间去。

车间里技术没问题了。可没钱进材料，又面临停产。老万又去上级单位哭穷，找钱。支撑一阵子生产。左突围，右想招，终归势单力薄，力量有限，拖不动我们单位这个陷在淤泥里的沉重破船。

老万任厂长的时候，我在财务科上班。除了每月领工资之外，老万才到财务科打个照面。老万平时很少到我们财务科里去，所以我们财务科的人，对他印象都不深刻。

除此之外，单位开行政会议时，也能见到老万。每次开行政会议，就是全厂办公室人员全部参加。厂长总是一个人讲半天，都是老一套，大家也都左耳进右耳出。

讲到最后，厂长象征性地问一句:“老万，你还有什么补充的没？”

厂长是个人精，知道老万是上级领导安排来的，应有官面客气话还是要有的。老万开始发表自己的意见，大家听到老万说的有几分道理时，都支楞起耳朵，看着听着老万讲。

厂长见大家都被老万吸引了，立马制止住:“老万，你这个建议和方法，我也想到了。但我觉得还不够成熟，今天就不在会上讲了，下去我俩沟通好了，合计一个更成熟的办法，再来给大家通气。”

可会后下来之后，老万再找厂长沟通。厂长总是找各种理由堂塞，也不听老万的想法和方案。几次下来，老万知道了厂长的心思，就在会议室，当着大家面直接说:“趁着大家在一起开会，成熟不成熟，大家在一起讨论，群策群力啊，干嘛放到会后讨论呀。”

老万说话直接，不拐弯，一脸严肃。有啥话当面说，厂长见他在会上就这么“顶”他。心里不爽，就明里暗里更加打压他。

“不成熟的想法，说出来无意，浪费大家时间。今天就这样了，散会！大家都各回各岗位。老万到我办公室，我们再磋商。”

时间久了，大家都看出门道了，知道老万说话不算数，就是个“空架子”。大家也都不把他当厂长看，私下里都称他“老万”，当面抹不开面子时，叫一声“万厂长。”更有一些人，无论当面，还是背后都直接叫他“老万”。老万也不计较。依然该干啥干啥。

老万来了两年后，我们厂最终还是支撑不下去了。逐渐从半停产，到全部停产。中间又经历了两年。大部分人都下岗了。厂长安排了几个行政人员留厂，没有我和老万。

我和老万都是厂长平时不待见的人。我们不会阿谀奉承，更不会讨好巴结。厂长恨不得早让我们下岗，只是苦于没有机会。所以，企业不景气时，我们成了最早下岗的人。

老万虽在办公室行政人员中，不受重视和尊重。但由于他长期扎根一线车间，和工人们一起交流，一起干活，在车间工人中，颇有威信和影响力。

工厂停产后，车间工人没有了工作，也就没有了收入。工人开始四处闹腾，单位留下的人也都不管事，甚至严重到政府发的下岗人员生活费，也被他们截留一部分当自己的工资发。职工们知道后，大闹上级单位。上级单位让职工选信得过的留厂人员。工人们恰恰选了我和老万。

我和老万下岗后，各自找到了自己的工作，都不愿意回去留厂。因为我们都知道留厂拿不到工资，还落埋怨。但经不住领导们的反复思想工作，并承诺我们:把职工安置好，企业改制后，会好好安排我们的工作。我们这才答应兼职厂里的留厂工作。

从这时，我才开始和老万正式接触多起来。我们给下岗职工申请下岗生活费。每月一分不少地按时发放。特别困难的又给申请低保费。

接着，我们留厂几个人讨论后，又向上级部门反映:单位越穷，越要给职工办医保，否则一旦员工生病，单位没钱报销，职工生活都有问题，哪有钱治病，那将直接害人命。

上级领导知道了问题的严重性。大力支持我们迅速给职工办理医保手续，我们开始向职工收照片，填表等各样手续，白天忙自己的工作，晚上回来加班干这些事，抽空就去医保局办手续。

医保手续办好半年，陆陆续续有员工生了大病，住进了医院。职工感激我们，领导也觉得我们这事做的正确。

职工再也不去上级单位闹腾了。上级单位就开始给我们布置新的任务:按照相关政策准备企业改制。但改制事情牵扯方方面面的手续，历经了几年。

这期间，老万查出了尿毒症，住院了。剩下的人继续企业改制工作。老万经过漫长地等待肾源。2003年终于等到肾源了，老万换了肾，就办了病退。

2004年，我们单位卖了厂房，全员买断工龄，解散回家。从此，与别的同事都没有了联系。但和老万是上下楼邻居，还是时常能见面。

虽然是上下楼邻居，但解除工作关系后，我和老万便无话可交流。倒是和她的夫人经常联系，交流的多。

她夫人经常做好吃的给我端上一碗。蒸了包子也给我送几个来。他爱人经常给我送好吃的，我便有时多买点菜给他们家，或是偶尔给点洗发水，沐浴露之类的东西。我们两家的关系，就这样你来我往的维系着。

跟老万倒是话越来越少，偶尔在楼梯道，小区里碰到，也只是点点头而己。

3.

老万和老伴，只有一个独生儿子黑黑。黑黑在县城上学时，天天打架，老万头痛不已。对儿子虽不停地严加管教，但儿子就是屡教不改。在县城被学校处分多次，老万把儿子转学到市区数一数二的公立学校上学。

新学校上学不久，儿子又跟同学打架，又被学校叫去，老万又是对儿子一通训斥，又是给学校的保证道歉，给家长赔医药费。可管不了多久，儿子又跟别人打架。短短一年，打架次数多了，学校只好劝退了他儿子，老万无奈，又把儿子转到私立学校去读书。

到了私立学校，老师虽然管得严谨，但他儿子依然改变不了脾气暴躁，一句话不投机，就爱打架的习惯。老万又是烦不胜烦，天天被叫到学校里。

终于，一段时间后，私立学校也不要他儿子了。他只好又把他儿子花高价弄到省城去读书。

到了省城去读书，老万儿子收敛了很多。但最后，他还是没忍住。又把人家打成了重伤。老万又去赔了不少钱，把儿子接了回来，这次儿子开始缀学在家。

老板得重病，换了肾，躺在医院里一年多的时间，彻底地让他儿子改变了，他儿子开始变得温和，开始出去找工作做。

老万看到儿子的改变，很庆幸自己得了重病，才让儿子知道从此没有了庇护，只好开始老实做人，踏实工作。

儿子浪子回头，孝顺勤奋，白天工作，晚上跑的士。工作几年后，找了个女朋友，结了婚。老万在郊区给他们买了一套房子，让他们住着。后来，儿子和儿媳一起勤奋努力，自己分期付款，又在城里买了套房子。

很快，儿子生了两个女儿都丢给老万帮忙带。小两口两个人都在外边儿打工挣钱还房贷。

因为老万每个月要吃药，花费不少钱。而他和老伴的退休工资，每人每月只有二千多，确实有限。两个孙女又住在这里，开销也大。钱上总是捉襟见肘。

后来，老伴和老万商量，老万身体不行，不能外出打工。就在家给孙女做饭，接送孙女上下学。老伴到饭店里帮别人洗盘子洗碗，可以挣点钱，贴补家用。

老万和老伴就这么平淡地过着日子，生活虽然不富裕，但日子倒也能过得去。家里有两个孙女在，每天也是其乐融融。

可好景不长，天有不测风云。2020年冬，老万老伴晚上下夜班，过人行横道时，被一个抢道的小货车给撞伤了。司机给送到医院，扔下5000元钱就跑了。

经过一系列检查，老万老伴膝盖撞骨折，需要手术，可死活都联系不上了司机。报了警，那人听说手术要花好多钱，死活不出现，总是一句话没钱。

那人小货车是二手买的，连交强险都没买。一副没钱耍无赖的模样。交警和老万都拿他没办法。

老万老伴在急救室躺了三天，等待司机拿钱救治，可司机就是装可怜没钱，就拖。

可老万老伴拖不起，这三天躺着，没有任何治疗，己经给老伴造成了腿部血栓的后果。

医生说，要先做血栓手术，再做骨折手术。光血栓手术就要15万，老万急得乱蹦，司机又不拿钱。老万还不敢在儿子面前多说，怕儿子再去打架。

为了不让儿子再重蹈覆辙去打架，老万和老伴坚决不让儿子插手这件事。老万和老伴自己天天想法设法找司机要钱。可司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就是不拿钱。

老万和老伴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只好跟医生商量，血栓手术先不做，保守治疗血栓看看。医生给她用了一个星期治疗血栓，血栓终于消下去了。接着又做骨折手术。前后花了十一万多。那货车司机被多次催。每次来了，只给个三两千元，多次一共给了一万多。其他都是老万借钱垫付的。

老万老伴出院后，在家休养，老万出去找律师打官司。可打了几个月官司，也没执行到肇事司机财产。老伴怕老万气坏了身体，还一直安慰他。

老万老伴伤好后，原本计划继续找法院执行肇事司机财产，可无奈疫情反复，老两口也不敢多出门。一直拖到疫情解封后，老万感染病毒，又住院一个多月。

老万老伴车祸官司还没了解，和亲戚朋友借的手术钱还没还清，老万又病重了。

老万第二次住院时，医生建议透析半个月看看情况，半个月又要15万费用。老伴没有钱，也不敢再借，只好无奈放弃。

老万就这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