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光的黄昏

旧时光的黄昏

倒不是抗拒回到旧故里，而是害怕回到当初的地方，看着旧物，随之记忆也被完全，不留情面地揪出，翻江倒海，让你进不得，退不舍。

手里拿着我和奶奶唯一的合照，是我刚满月的照片，此后，竟无一张和她的合照。照片里奶奶还年轻，头发还没有发白，背也没有那么佝偻，身体也硬朗，手里抱着我，不知道是我身体太软抱不住我，还是怕我着急要找妈妈，紧紧地搂住我，我知道，那个时候是她爱得深沉。

回忆太可怕了，一旦陷入进去，就会让你出不来，好像溺水在大海里，拼命救喊，无人答应，而照片是唯一的救赎物，提醒我：那已经是过去式了，奶奶在天上，化成了星星。不要再陷入回忆不走了。我爱抬头看星星，也从来不怕走夜路，因为我知道那是奶奶在用另一种方式陪着我。

2014年的四月份，距离中考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奶奶已经病重一个月了，家里人考虑到我在备考时期，从不给我说奶奶的病情，每次问爸妈，两个人都说：“快好了，马上就可以出院了。”我半信半疑，我自己心里知道可能陪奶奶的时间不多了，我终于抽出一天空闲时间去医院看了奶奶。

医院里的气氛是最让我害怕的，静悄悄，除了新生婴儿的哭声，就是死者家属哀悼的啜泣，在长廊里，一刻都不敢停留，我怕，怕什么时候我和他们一样也哭得喘不过气，怕得很。

进入重症监护室，看见屏幕上面五个红色大字，我仍相信会有一线生机，一进去，看见奶奶还在睡梦中，身上插满了管子，不敢轻易叫醒，爷爷在旁边守着，爷爷见我来了，起身要站起来，我怕起身椅子会发出声响，“嘘”，不让他起来。我也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输液瓶上的冰凉的液体流进奶奶的脉搏里。

我想握住她的手，没想到却弄醒了她，她张开眼睛，看见是我坐在她前面，努力想笑但没有力气，之间的对话，不外是她快好了，让我别担心。我不惧怕考试，时间还很多，中考比不上奶奶重要。可我知道，我们都是尽力装出轻松的样子，两个人都各自怀揣着秘密，像小松鼠偷偷把坚果藏起来一样的小心翼翼。

最终还是走了，2014年，6月17日，距中考还有5天。这次，他们没有瞒我，而是说送奶奶回老家。我懂了，什么都懂啊，要落叶归根的。我吵着要一起回去，可是距离太远了，马上就要中考，都勒令我不许去。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嗯，没有。

他们丝毫不顾及我的哭喊，留我自己一个人趴在床上哭，哭到毫无力气，起来，翻开日记本，写：2014.6.17. 奶奶，我好想你。

终于考完，感觉不到一丝放松，只有小姨来接我，爸妈在老家准备丧事，我选择了去往只有寒暑假才会回去的老家，那里有奶奶生活痕迹的地方。

夏天，就是闷热，知了在树上的聒噪声只会让我更加厌烦。我热得烦躁，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一下车就看见了奶奶的旧宅，我自己独自走过去，爷爷坐在门口的石墩子上，打记事起，他从来不吸烟，他坐在那里，周围却全是烟头。我走到他面前，他才发现是我。“考完啦？”他记得我今天刚考完试，要不然手腕里怎么会系着与整个氛围都格格不入的红色祈福手链。“嗯。”我不敢说话，我怕一说话眼泪就止不住的流。

爷爷一句话都不说，眼睛眯着看向前方，底下的烟蒂却堆了一堆。

我从未见过他现在这般样子，在我印象里，爷爷都没像现在这样倾颓过。

我不说话，就坐在那里，陪他。

忘记了怎么度过的那几天，别人的哀悼都和我无关，我在房子里极力寻找奶奶的痕迹，什么都没有。只有大门右侧歪歪扭扭的几个粉笔字，“我上车地。”奶奶没有学过书，她把会写的字都用上了，我知道那句话，是说她坐车去下地了。我拿手机拍下唯一的痕迹。

好在中考成绩没有太差，高中的住宿生活开启了我全新的生活，一周才回一次的我，把周日的半天假看得尤其珍贵。

但听到了最不相信的事情：爷爷有新的老伴了。

这才多长时间啊？我不相信，我偷偷一遍又一遍的问妈妈是不是真的，妈妈直说会有难言之隐吧。一下子就失望了，我赌气，我不会去看他的。

2015年的寒假没有回去。

2016年的寒假依然。

我没有被时间打败，却再一次被死神威胁。

老师突然把我叫到办公室，说爸妈给我请假让我回家。我有预感，我害怕。但再怎么也不敢叵测，不会的，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的。

疯了一般，打的回到家。

爸爸妈妈都在，叔叔姑父也在。一下子见了那么多很久没有谋面的人，有点措手不及，不知道说什么，把手紧张地放在背后，机械地打了招呼，不敢随意走动，空气的气氛冷得让我害怕。

“你爷爷住院了，在中心医院，你要不要去看他。”妈妈进了我的卧室，才解释道令我快速回家的原因。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心底还是介意的，但我害怕死神。

妈妈好像知道我的芥蒂，“你爷爷这次生病，还好被新娶的老伴发现，医生说辛亏及时发现，否则从老家到城里这么远的路程，耽误一分钟，都会丧命。”

我突然释怀了，奶奶在天上也不想看见爷爷自己倒在地，没有人发现，束手无策的样子吧。多一个人在身边，未必是坏事，至少可以陪伴，至少可以在无聊的日子里有个人唠唠嗑，至少可以救他一命，让我没有再犯同样的错误。

走进医院，四年前相同的情景再现。不敢多停留。进了病房。爷爷在熟睡，突然发现，时间的威力真的很大，无情地在人的身体上刻画着，两年不见，头发竟然白了这么多。我牵起他的手，干枯的没有水分，肉皮分离，像树枝，但比树枝有温度。

如果不是他的新老伴及时发现，真的不敢想象后果会怎样。坐在另一边的她，不知道是不是怕我仍不接受她，不敢看我，“谢谢你啊。”我没办法叫出奶奶那两个字，但是我是真的感谢她。她先是怔了一下，随之对我笑了笑。

后来的我，就明白了，他们的爱情到最后，其实就是一种陪伴。

爷爷也没有忘记奶奶，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他屋子里的桌子上还是会放着他们的合照，每到清明节，还是会送上奶奶最爱吃的桂花糕。

后来的我，就懂了，他们的爱情是想让对方过得快乐，就算是晚年，也不要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