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支教纪实·开篇
我的硕士毕业论文是关于“支教”的民族志研究,与40名支教老师进行了访谈,除去论文需要,还利用此次机会对单纯自己想了解或心存疑惑的问题做了一些延伸交流。本打算论文完稿后另写一篇语言通俗的总结发在公众号,一方面实在被四万多字的论文耗费了过多心力,一方面文章字数会嫌太长,便先把最让我动容的部分拿来与你们分享。是在春节整理的访谈内容,鼻酸了许多次,因着这些股真实的情愫,枯燥的论文写作也变得有生命了起来。
由于我们主要在藏区活动,相识的支教老师大多在藏区和大凉山,这种情况下样本当然是很受局限的。最后能够集齐合适的40名受访对象,多亏了公益和旅行大道上结识的众多朋友,不仅让我顺利完成论文,更有幸认识了那么多闪闪发光的人。
20岁的小姑娘小忱是必须放在第一个讲述的。她说的有些话,我在几次转述给别人时,都忍不住哽咽。从18岁考上河南大学后,她就开始利用课余时间去支教,每周末骑一小时车去开封西郊的马头小学,每个寒暑假去原阳县朱庵村一所无名小学。至今她已坚持了整整两年。
她是40名受访者中唯一一个支教地点不在中西部的,小小年纪的她说话令人无比汗颜:对于我这只平常喜欢走天涯的嫩驴,我当然也想过去贵州、西藏这些我亲眼见证过贫困的地方支教,可是如果离我家乡武汉几百公里的河南我都不愿为它出力,我凭什么去远方?
她主要向我讲述的是朱庵村那个无名小学,由一对夫妇独自创办,暂未得到政府资助。两层的小土楼,二楼用来上课,厨房、食堂、宿舍以及校长夫妇的住所都挤在一楼。修操场、挖厕所、做大锅饭……所有的一切都是夫妇俩亲力亲为。
以前我对假期短期支教心存一定偏见,担心更多是满足了志愿者的愿望和幻想,而孩子们本身是更需要假期快乐时光的。当然这也要视具体情况而言,主要是当地的贫困落后程度,像我们去过的通宵乡,山上寺庙的喇嘛在每个寒暑假为乡里孩子开设补习班,孩子们的积极和雀跃我们也看在眼里。在此次调研之前,由于对各地实际情况不了解,我所怀疑的是有些地方是否真正需要成群结队的那么多志愿者。
知之甚少以及没有亲身体验都是不大具有发言权的,至少不具有妄自揣测和指指点点的权利。所以我也一直在等待机会希望能获得更多真实的反馈。
有两个女孩子不约而同提到了网络上颇为流行的一篇文章,《哥哥姐姐,请你们不要再来支教了》。这个题目并不陌生,但从未点击进入过原文,就如某篇传播甚广语言尖酸批判“穷游”的文章一样,语言皆是漂浮在空中,只为讨好网民和博取点击量而已,读起来只觉滑稽。
看到两个人都表示曾受到这篇文章的困扰,犹豫过还要不要去支教,我就去翻来读了读。不出所料,又是一篇充满臆想和恶毒抨击的键盘侠大作,被各大无良网站和营销号争相转载。好在她俩最终都决定相信自己,并且没有让自己和他人失望。但想必此类型的文章也成功动摇和引导了不少人,这的确是一个颇令人费解的现象,迈出步子的反而容易被坐井观天的肆意践踏。
总之这次访谈,让我纠正了许多隐隐约约的负面猜想。有几支支教队伍都花费了整整一学期的时间,为当地编写适合他们的教材,被那篇文章困扰过的其中一个女生最终与队友约定努力为他们募集一个图书馆,而他们也做到了,凭着十几个人的力量,一共募到了三千多本价值共四万余元的图书,“支教是一个义举,但是为什么被社会越来越不看好呢?都很迷惑,所以最后我们商定,除了一些知识外,我们希望带给孩子们的是积极向上的态度和一颗热忱的求学之心。自己心里面还是蛮自豪的,并且这个不是一次性的,他们(指赞助方)也会和我们所捐图书馆的那个寄宿小学建立长期的联系,不断扩充图书的种类的储藏量,能方便孩子们更好的学习。”
小忱说他们支教队每次一到,全村孩子就都跑来,因为师资问题,只有这个时候才有英语、音乐、美术课,虽然是自愿参与,但从未有人中途离开。“农村孩子的家庭问题会很直接地影响他们的学习,其余孩子基础差我会给他们补习,家庭有问题的孩子我甚至和他们爷爷奶奶交谈过,我恳求他们,让孩子不要有心结,让孩子学习。”
没有多余的宿舍,小忱他们就住在教室里,桌子便是床。每间教室都漏雨,“冬天我总有一种下一秒就要冻死的感觉,夏天几乎没法洗澡,苍蝇飞得呜呜的,像直升飞机”。跟大凉山里很多村小一样,这里也是一下雨就断电,常常只有一个手电筒和充电台灯支撑着志愿者们每日的总结会。学校去年才装自来水,暑假志愿者和校长一起用盖房子的红砖把学校的地铺了一遍,下水道依旧没有,虽然不再到处积水了,地砖下还是满渗着污水。凿出来两个坑就是厕所,满了就自己挖,“一开始我死活不想上厕所,后来雨水冲刷孩子们没法上厕所,是我们亲手去挖,是的挖粪,大夏天,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味道。”
小忱的可贵之处还在于她的坦诚,“我必须实话实说,一开始我考虑的不是给孩子们带去什么,而是圆自己的一个梦,于是我抓住机会加入了支教的队伍。”她这一加入就是两年,家人从一开始的不支持,如今也被她深深触动,“曾经觉得是圆梦,后来我觉得对于支教这项事业,哪里还有个人,越深入就越投入,个人算得了什么,并不是夸张,试试就知道。他们喊一声'小洪老师',我会认为我付出的一切都值得。”
当问到以后若有机会是否还会去支教,绝大多数的受访者都毫不犹豫给了我肯定的回答。豆豆是喜林院开店后第一个义工,也是我川大的学弟,他通过“研究生支教团”在大凉山支教一年,来当义工时正好是中途那个寒假。他教高一数学,带的班级数学成绩是全年级第一,他还在朋友圈号召大家为班上最贫困的学生一对一实现心愿,我通过这个活动帮一个小女孩的弟弟买了新书包,没想到小女孩竟给我回了一封信,后来每次整理物品看见都感动不已。
与很多通过“研究生支教团”参加支教的人类似,豆豆支教的初衷很大程度上是出自对个人未来的规划,但他不仅完成得很好,态度也是平和的:时常在想,到底是一位支教老师改变了彝族学生的人生,还是一群彝族学生让支教老师的一生更加丰富和圆满?所以,我和我的彝族学生,彼此平等,彼此接纳,彼此守护。
露露也是在大凉山支教,她的一段话与我一直以来的想法如出一辙,“自己去支教没觉得什么,但后来看到一些支教的朋友会特别佩服,真的很了不起,很敬佩他们,日复一日,坚持在条件最艰苦的地方,自己在付出精力、物力、财力为社会为山区贡献着,真的只有去过的人才会知道中艰辛和快乐。”这大概是一种惺惺相惜,我们曾拥抱过同样湛蓝的天空,亲吻过同样芬芳的土地,记得那份艰辛,更不会忘记孩子们给予的每一寸温度。
即使是做公益,支教也跟任何事情一样不会全是美好,它囊括了社会和生活的方方面面,也有晦涩和难以言说的罅隙。正如大多数人在聊到“项目发起方展示哪些方面的信息会让你更有参加的欲望并且更信任他”时,总倾向于获得最真实全面的信息,无论好坏。同样的,我们也愿将最本真纯粹的支教过程呈现于此,它并不高尚也不伟大,但它是热烈人生的一种,它也的确为眼神最清澈动人的那群孩子敞开了一扇充满可能性的小窗,它值得更多人弯下腰来,细细聆听。
若盼诗意不枯萎也算野心
《支教纪实·开篇》写完后,发生了太多事,拖到现在才来更新这个系列。
刚开公号那阵,情绪丰沛之时也发过几篇感慨,后来就打住了。见多微信上鼎沸的鸡汤和一本正经的所谓反鸡汤(其本质仍是鸡汤),加上订阅者增多(虽然也没有很多),如果我斗胆一回把自己算作文字工作者,就应有文字工作者的自觉——为自己的言论和读者负责。
天地大美不言,智者厚重无声。人生道路曲折漫长,别人再丰富的经历和再高级的展示,都不如原汁原味的体验和作品来得有营养。陈寅恪先生提出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每一个有意志和坚守之人的前行灯塔。一旦习惯随波逐流,任偏见扎根,丢掉独立的品味,畏惧去进行判断,被一些奇怪的主义和戾气裹挟就是迟早的事。
我本身极少讲网络用语,其实没有认真去思量过它的好坏,压力已经铺天盖地的世界总不能把每件轻松事都上纲上线。被咪蒙的《致XX》刷屏时,诧异前几年在别的平台偶然瞥见的她并不是这式样。坚信经不起推敲的哗众取宠之言往往稍纵即逝,即使一转眼她的软文报价已二三十万,诱惑空前的饭堂之上,能否保持吃相竟成为一道坎。
而时代的洪流并非所向披靡,在遍地都是六便士的世界里,仍有人抬头望向月亮。
“每当你想批评别人的时候,要记住,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具备你所拥有的条件”……
“君子和而不同”……
受着这些深深认同的话语督促,渐渐少与人争。急于表态和站队不仅容易出错,姿态亦不够优雅。不是说在每时每刻体面的端着,自己心里的晴朗之处自己最明了,若能试着由己及人,几大口深呼吸后说不定就能把一些无谓的攻击按捺下来。
年少时频繁搬家,居无定所,一度幻想自己会像小说电影主人公一样成年后对安定和大房子怀有病态欲望。然而真实的人生不似戏剧,真实的主人公比戏中人坚韧多了。眼界逐渐丰富和开阔后,再不会渴望激烈的戏剧冲突,循着构成自己的那些能量,抚摸着自己的心意,踏一条自然而然的路。毫无轨迹可循,这才是生而为人的抱歉与曼妙之处。
活出自己节奏的感觉谁不心动呢。
二
一切都是流动的,共通的。再说回正题,数据和结论好像都不那么重要了。
三月底帮朋友Ann转发了暹粒支教招募的文章。虽未曾谋面,与她互加微信已大半年,有共同朋友,也在她组建的国际义工群内,隔三差五可以看到她发自印度、泰国、柬埔寨等地的分享。那篇招募贴我仔细阅读了不下五遍,结合自己在柬埔寨旅行的消费情况,认为她的收费十分合理。
文章发出后,有姑娘给我留言。她原本信任我们,现在不知道是信任错还是我们被蒙蔽,因为她和朋友在类似的国际义工活动中感觉受骗了。
她们控诉的那个组织是Ann原本所在的组织,后来Ann自己出来单干。控诉的内容包括收费高、活动安排不周、证明造假等,但没有任何证据指明Ann的招募也存在类似问题,义工群里两百多人,暂时也没见到有人参加活动后表达不满。
我向她表明了自己的看法,后来又向Ann做了一些咨询。答应那位姑娘会在公众号提起这个问题。
不管有没有必要,可以先声明我们从未收钱做事。我俩向来坦荡,毫不避讳我们是期待有朝一日能得到赞助去旅行和做公益的,但我们自己心里有杆秤,不用担心我们走偏。之前也有过采访甚至做纪录片的邀约,都回绝了,原因没那么多复杂和可供揣测的,纯粹是觉得自己还不够格。
说回国际义工旅行,我决定去支教时也研究过,至今忘不了那高昂的报名费。只要资金允许,这件事自然是有意义的,只是一两周的时间,说不清意义更多在自身还是在对当地的帮助上。后来就没再关注过。
Ann组织的柬埔寨暹粒支教,一周收费1099元,两周1799元,之后每周450元,与我那时候查到的动辄上万的项目相比,可谓平价。很多人对公益机构存在误解,他们与正常的工作一样,也需要收入,特别是在公益事业越来越普遍化正规化的当下。
那篇文章里两次明确写道,出行前必须购买境外游保险,若在支教期间外出发生意外以及支教结束后的自由行发生意外,概不负责。我们在国外旅行过程中也接触过类似项目,其中欧美日韩人更多,并且他们通常是自己到当地报名参加。你要做任何事,自己更在意的是安全、方便、还是独立体验,种种问题不该处于一种混沌状态,把在意的部分提前了解清楚再做出判断并为自己的决定负责,摆脱现实意义上的童稚状态,是很基本的东西。
人心可以是简单的,大多数事情却并不是那么非黑即白。如果想要对某件事发表言论,甚至振臂高呼企图引领他人,必定需要耳听八方,尽可能的从各渠道搜集线索材料,即使最终也无法得到彻底的真相,至少保证不被任何一方所欺骗利用。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做好事也是如此,平地而起的一腔热血有时候反叫人为难。
三
访谈里有一个问题是“相较而言,更愿意参加政府、学校、组织还是个人发起的支教项目”,有11人选择政府,12人选择组织,18人选择学校,5人选择个人,9人表示没有特别倾向性,部分受访者同时选择了其中两项或三项。
再讲一下40名受访者的相关背景,在大学期间支教的占了绝对主力,5人通过“研究生支教团”加入支教队伍,4人通过“西部计划”加入,大学毕业后自行寻找渠道支教的仅9人。
这些都是把支教这个愿望化作行动且坚持下来的人,他们参加支教的渠道和他们信任的对象几乎完全统一。
学校不仅最受青睐,受到的质疑也少,这点与组织相似。政府和个人则分别在受访者心中存在颇多疑虑。不愿参加政府组织项目的受访者,多认为其过于官方,限制太多,支持者则对其安全性和后续福利等表示赞赏。对于个人发起的支教活动,唱衰者主要担心安全得不到保障,“在能力、资源、可行性等方面持保留态度”,少数几位拥趸立场尤为坚决,希望个人发起的纯粹的、没有利益牵扯的支教项目能够勇敢坚持。
一个在贵州支教半年的男生,他觉得只要诚心实意,无论谁发起的都好。而他自己去支教的理由也挺随意:在旅行路上认识的驴友要去支教,聊得甚是投缘,还不想那么快分别,没定好下一个目的地,就跟着他去支教了。
一个跟我聊好了要去寺庙支教的女生,路过成都时专程来找了我们。面谈过程中,她直言了她的构想和幻想,包括给孩子们看“提升精神世界的文艺电影”。她似乎无法接受孩子们连基本的汉语沟通都成问题这件事,继而对我们是否能保证安全提出了质疑。最后自然不了了之。
她的话,包括我自己时常进行的反思,都让我知道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个人公益的重大缺陷。在我们还没有能力做成正规公益组织(或许永远也不会)的时候,只能期待遇到对味儿的人,好在这样的人虽然不多但也不算少。而在我了解到大部分人的想法后,自己的心态也平和了许多,虽然没有机会共同完成某件闪光的小事,仍真心感念种种互动带来的共同进步。
四
去我们那几个寺庙支教的老师,猫王大家应该很熟悉了,接替猫王的是一个叫洋洋的男孩子。
洋洋照例在喜林院歇脚了两日,我们没有颇正式的谈论什么,就像是老朋友见面,撸串儿喝酒玩游戏,甚至忘记合照。他愿意相信我们,我们能提供的特别微薄,但知道他懂得。
喏,我们那么单薄的力量,最后也总能把这些亮晶晶的事儿办得还算不差,真的很难再有更大的野心。要说真的为自己和朋友们盼望什么,也许就是踏实的糊口间隙,微光和风月不走远。
幼稚侠侣 藏地支教 羁旅天涯
我们是喜林院的洛桑和衮衮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