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香蕉在果盘里躺着,耷拉着外衣,满是斑点。瞧瞧,好些天以前,和兄弟姐妹们一起奔进这间屋子时,塑料袋里头跳跃着,它们畅想着蕉生使命,多好啊,终于要实现了。看它们,鲜亮的黄,在阳光底下尤为耀眼,仿佛大自然赐予的瑰宝,谁人能不欢喜呢。
可如今它的兄弟姐妹们都已陆续离去,登陆彼岸,唯有它耷拉在此,此刻它身子底下躺着的是透着新鲜气的苹果,桃,人家是前一天刚刚入户,色泽明艳,叫人看一眼也欢喜。不像它,蔫吧着,没有生气。主人一家子多半不愿拿正眼瞧它,这命运多半是要被遗弃了吧。
可是呢,你别被它的外表欺骗了,它倒不气馁,头顶上半空中有小伙伴正与它遥相呼应着,谁呢。一束向日葵中的一支身上的一片枯似绒布的叶。
寿终正寝,未必不是个好去处。
谁说它生来就得入了人们的口腹,实现它的蕉生使命呢。和葵叶儿一起,在老去那一天,进入它们的棺材板儿——一罐儿垃圾桶么,还是垃圾房,恶臭熏蕉,那又怎样呢,那时节,它也是一般的气味,发酵,成为崭新的存在。
谁曾想葵叶儿才不理它,物各有性,“你可真有劲儿”,我才不想被抛弃,即使是枯了黄老,成为干花,骄傲地站立,也是我的葵生使命,依然发着光,提醒人们枯槁老去,时间镌刻的美。
玻璃果盘透着水晶般光泽,挨着绿色陶瓷花瓶,它俩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以长久静默的姿态。它们是这屋里的老人了,以慈爱的目光,宽阔的胸怀,怀抱香蕉与葵叶。
主人家三岁的娃娃爬上了桌,叠着藕段的肉手拂过来,锈迹斑斑的香蕉一分为二,连着皮,塞进小小的嘴巴,粉脸嘟嘟,笑眯眯。只听“哐当”一声,玻璃果盘栽到了地砖上,碎了一地,鲜亮的苹果、桃,一颗颗滚落,开了口,青了脸。
“哎呦小宝,我的小祖宗!”随着哐当一声,三岁娃娃口中的香蕉连着皮,没咬开两口,脸颊嘴角还糊着香蕉皮肉,开心的小肉脸瞬时变了色儿,“哇哇哇哇”,从里间走出来一老人,叫着冲过来,果盘碎了,幸好,娃娃倒没伤着,“奶奶才一转身…”一胳膊抱起娃娃,一边轻轻拍着“不怕不怕,奶奶在呢!”“哎呀呀,这怎么吃,吐掉吐掉,要吃奶奶再给你买新鲜的。乖。”
很快娃娃在老人的怀里安静下来。香蕉丢进了垃圾桶,和破碎的果盘一起,摔破脸的苹果,和桃,做了截肢手术,余下的切成块,进了白色的瓷碗。
花瓶里那片枯槁的葵叶陷入沉思。
“吱呀——”客厅外门开了,女主人如一阵风,席卷了热浪入屋,进门,放下公文包,抬眼看见花瓶,“妈,这向日葵快蔫了,里头烂茎了,丢了吧,明儿我邮束新鲜的回来。”
“妈妈,妈妈——”娃娃的小手张开来,奔向女主人。“快来,给妈妈抱抱,我的宝贝。”女人低下身来,张开双臂,旋即停住,站起身走向洗手池,“等妈妈洗个手。”顺手拿起桌上的那束向日葵,丢进了垃圾桶。
瞧瞧,咱们那分了段,咬破揉裂,碎了身,被高空抛物砸进垃圾篓的香蕉大人呢,它在客厅桌底下,和咱们的葵叶隔着一条长河——走廊尽头的洗漱台下方,噢,但毕竟它们共属同一时空——低空,贴近地面。共属同一类别——垃圾。
凭借地面的震颤,它们听得见彼此的心跳。没错,香蕉的叹息传入葵叶的耳帘。葵叶回一声叹息。长长的叹息在这个屋子的低空中回荡着。
幽长,幽长。
但它们谁也没有开口。
与果盘中果味的芬芳,花瓶之上花叶的芳菲不同,现在同属它们的时空,拥簇,混杂各色味道,也许它们的脑袋正在剧烈的熏晕之中。
孩子的笑声在房子此起彼伏。
终于葵叶打破沉默。“小蕉,这不正是你的夙愿吗?”这一声问候连它自己也惊讶,这温柔的语调,是从不曾出现在它生命里的。所有的傲然褪去,它朝向小蕉的方向,空气中一个激灵炸起,游遍它周身,深深的回归在它的心里层层旋转化开。
“唉,这不一样,终究是不一样。”
“是不一样,我体会到你说的,全新的形态,就这样,原来也很好。”干花瓶中那傲然挺立的姿态在它的脑海中渐渐淡去,似乎这也不坏。一定要得众人的瞻仰吗,一定需要给予世界一些什么吗?化为尘埃难道不正是给予本身吗?“是的,你说的没错。”它的语调更加平稳,那屋子里主人一家的欢声笑语在它的心里,也渐渐生出一个画面,人们哭着笑着闹着,它在心里欢喜起来。
香蕉没有回应,它在思考,在沉默,在痛苦的煎熬中,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这与它一直以来的追求并不相同,既没有如预期完整谢幕,也没有神圣的凋零时刻。在小主人稚嫩的手指缝里捏成沫,与老人沧桑的手掌擦面而过。不,这和它以为的使命,以及转化的超然都不相同。好像忽然滚进了洪流,裹挟着来不及反应,噢,是它的那一颗心,神圣不可剥夺的心,碎了。
它听不懂葵叶的话,觉得它一定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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