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散文|一封封多年后才取上的信
作者:萨日娜拉格·王雅杰
那是1995年的初秋,黄土高原的风卷着细沙,掠过小城东郊的私立专科学校。红砖墙斑驳着岁月的痕迹,教学楼顶的铁皮烟囱在风中发出呜呜的声响——这所刚开办两年的学校,正被资金周转的困境扼住了咽喉。
校领导在教职工会议上的决定,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1996年9月,学校正式停办。为了不耽误学生前途,校方承诺会为一、二年级学生联系接收学校,尽量让每个孩子都能继续学业。消息在校园里悄悄蔓延,有人焦虑,有人茫然,而这一切,都落在了1994年入学的中专生翠菊眼里。
翠菊读的是护士学专业,进校时带着从山坳里揣来的憧憬,却总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她的学业算不上出色,成绩单上的分数总在中游徘徊,更让她自卑的是那口浓重的秦地方言——同学们说的都是流利的普通话,就连老师讲课也带着清晰的口音,唯有她一张嘴,“啥”“咋”“嘛”的腔调总引来细碎的打量,时间久了,她索性把话都咽进肚子里,成了班里最沉默的存在。没有结伴去食堂的伙伴,没有课后闲聊的闺蜜,课间休息时,她总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望着窗外延伸向远方的黄土地发呆。
那片黄土地是翠菊的秘密角落。从学校后门走出去,翻过一道土坡就能抵达,无垠的黄土上隆起高低错落的小山堆,没有草木,没有飞鸟,连一丝水痕都寻不见,只有风常年在这里穿梭。起初,她只是静默地走在土路上,鞋底沾着厚厚的黄土,一步一步越过小山堆,听风掠过耳畔的声音,仿佛这样就能把心里的委屈都吹散。可她没想到,一场意外的冲突,会让这片黄土地成为她情绪的出口。
那天下午,班里轮到翠菊打扫卫生。她握着扫把,弯腰仔细清扫讲台下的纸屑,额前的碎发垂下来挡住视线,丝毫没注意到倩倩正从旁边走过。倩倩是县城里有钱人家的女儿,穿着崭新的白色运动鞋,裙摆上连一点灰尘都没有。就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扫把的边缘轻轻蹭过倩倩的鞋尖,土灰立刻在雪白的鞋面上晕开一道黑痕。
倩倩的尖叫像惊雷般炸开:“你瞎了眼吗?会不会扫地!”翠菊猛地抬头,看见倩倩皱着眉,正用手指着自己的鞋,眼里满是嫌恶。她慌忙放下扫把,声音细若蚊蝇:“对不住,我帮你擦干净……”
“擦干净?”倩倩冷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你知道这鞋多少钱吗?擦坏了你来赔?你赔得起吗?”周围的同学闻声围过来,有人小声议论,有人偷偷发笑。倩倩被众人的目光怂恿着,愈发过分:“要我说,你不如用舌头舔干净,省得浪费我的时间!”
这句话像针一样扎进翠菊的心里,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又慢慢变得苍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咬着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刀子一样割在身上。终于,她猛地丢下扫把,转身冲出教室,朝着校门外的黄土地跑去。
风在耳边呼啸,黄土被她的脚步扬起,沾在裤脚和衣角上。她沿着土坡跑上跑下,高低起伏的小山堆被一一踩在脚下,眼泪顺着脸颊滑落,被风一吹,在脸上留下两道浅浅的泪痕。她朝着空旷的黄土高喊,声音带着哭腔,又混着不甘:“为什么贫穷就要被欺负?为什么要有贫富之分?为什么就没有真正的公平啊!”喊到最后,声音渐渐沙哑,她瘫坐在土坡上,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直到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从那天起,翠菊变得更加小心翼翼。走路时总低着头,避开人群,打扫卫生时更是格外仔细,生怕再惹出麻烦。而倩倩的嚣张没能持续太久——没过多久,就有同学说她家里生意失败,欠了不少钱,她身上的名牌衣服换成了普通校服,说话也没了往日的底气,成绩更是一落千丈,没过几个月就办理了退学,悄悄离开了学校。
没人知道,倩倩的离开并没有让翠菊松口气,反而让她更加坚定了要改变命运的决心。她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学习上,白天认真听老师讲课,晚上在宿舍就着昏黄的台灯啃课本,遇到不懂的问题,就攒着去问老师。从前中游的成绩一点点往上爬,到期末考试时,她竟冲进了班级前五名。老师在课堂上表扬她时,同学们都露出惊讶的神色,只有翠菊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课本,心里满是对未来的期许。
转眼到了1996年初春,翠菊已经在护士学专业学习了一年多,掌握了基础的护理知识——打针、输液、测血压,每一项操作她都练得熟练。班主任看她学习刻苦、做事踏实,便推荐她去镇上的卫生院实习。
卫生院不大,只有两层楼,病房里总飘着淡淡的消毒水味。翠菊在这里话依旧不多,却把所有事都做得井井有条:早上提前到岗,帮护士整理器械;给病人输液时,动作轻柔又准确;病人有需求,她总是第一时间上前帮忙。卫生院的院长常说:“这姑娘看着文静,心里却有股韧劲,是块做医务工作的好料子。”
这份认真,也被一个叫佳海的实习医生看在眼里。佳海是省城医学院大专一年级的学生,皮肤黝黑,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说话带着农村孩子的憨厚。他是通过村主任介绍来卫生院实习的,家里世代务农,能考上医学院,是全村人的骄傲。
两人的交集始于一次夜班。那天翠菊值夜班,查房时发现一位老人高烧不退,她正忙着找体温计,佳海拿着退烧药走了进来。“先给大爷物理降温,再测体温,等体温稳定了再用药。”佳海的声音温和,一边说一边帮着用温水擦老人的额头。也就是从那天起,他们开始慢慢交流——一起讨论护理操作的细节,聊医学院的课程,也说各自对未来的打算。翠菊说想多学些知识,以后能去更大的医院;佳海则望着窗外说,等大专毕业,他要考本科,将来做个能治病救人的好医生。
实习的时光总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春节。卫生院放了七天假,收假后,两人就要各自返回学校。放假前一天,他们在卫生院的院子里站了很久,最后佳海从口袋里掏出纸笔,写下自己学校的地址,又接过翠菊递来的纸条,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钱包。“开学后记得给我写信。”佳海挠了挠头,脸上带着腼腆的笑。翠菊点点头,把写着佳海地址的纸条紧紧攥在手里,风吹起她的衣角,心里满是不舍。
春节假期里,翠菊帮家里干了些农活,也没忘了复习功课。收假回到学校时,她带着满满的干劲,连走路都带着轻快的脚步。开学第五天下午,她提着热水壶从水房出来,刚走到校门口,就听见传达室的李大爷喊她:“翠菊!女子娃,这儿有你的信,省城寄来的!”
翠菊心里一紧,快步走到传达室。李大爷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上面印着“省城医学院”的字样。她接过信封,指尖碰到粗糙的纸壳,心跳不由得加快。“谢谢李大爷。”她小声说着,转身快步跑回宿舍。
回到宿舍,她放下热水壶,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里面装着两张信纸,还有一张黑白照片。她先展开信纸,佳海的字迹工整有力,跃然纸上:
翠菊:
见信如面!
分开这些天,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还记得在卫生院一起值班的日子吗?每次看你认真给病人换药、耐心陪老人说话,我就觉得你是个特别好的姑娘——善良、踏实,对护理工作有股子认真劲儿。
我春节收假回学校后,就打定了主意,大专毕业要接着考本科,将来还要考研究生。我知道咱们都是农村出来的孩子,要想改变命运,只能靠自己努力。你那么聪明,又肯吃苦,我特别希望你中专毕业后也能来省城,考大专、考本科,在医学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你不能只满足于做个护士,你的能力远不止这些。
……
翠菊,我在医学领域等着你,等你和我一起实现梦想。
你一生的挚友:
佳海
信纸被翠菊捏得微微发皱,眼泪不知不觉落在纸上,晕开了字迹。她想起佳海在卫生院里帮她解答问题的样子,想起他说要做个好医生时坚定的眼神,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暖又胀。她又拿起那张照片,照片里的佳海站在医学院的教学楼前,穿着白衬衫,嘴角带着笑。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字:“翠菊,寄这张照片给你,是想让你记住,我们都要朝着医学院的方向努力,别放弃。”
翠菊再也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不是委屈,是激动,是被人理解和鼓励的温暖。她没有好看的信纸,就从书包里拿出几张A4纸,一笔一划地给佳海回信。她写自己春节的经历,写回到学校后的学习计划,也写自己对省城医学院的向往。信写完时,天已经黑了,她把信折好放进信封,心里盘算着第二天一早去邮局——从学校到镇上的邮局有五公里路,要走一个多小时,寄平信还要等一个多星期才能到,但她一点也不觉得麻烦。
从那以后,翠菊和佳海就靠着书信维系着联系。她每个月都会走五公里路去寄信,收到佳海的信时,会躲在宿舍里反复读好几遍。佳海在信里跟她讲医学院的课程,讲实验室里的趣事,也会鼓励她好好复习;翠菊则跟佳海分享学习进度,说自己又掌握了新的护理技巧。那些信,像一束束光,照亮了翠菊的求学路,也让她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可变故来得猝不及防。1996年5月,翠菊给佳海寄了一封信,信里写了自己最近的学习情况,却忘了告诉佳海一个重要的消息——学校停办的事已经确定,她因为成绩优异,被校领导推荐转入城里的“3+2”大专班,继续学习医学专业。她当时满脑子都是即将转学的兴奋,竟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1996年6月,翠菊拿着转学通知书,离开了黄土高原的小城。9月,她走进了城里的新学校,看着宽敞的教室、齐全的实验设备,心里满是激动。新学校的课程更难,专业知识也更深入,她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学习上,每天泡在教室和图书馆里,连给佳海写信的时间都挤不出来。她想着等自己适应了新环境,再给佳海写信说明情况,可这一拖,就拖了整整三年。
她不知道的是,佳海从来没有收到过她的回信,却依旧按照当初留下的地址,坚持给她写信。从1996年的秋天到1999年的夏天,无论是寒冬还是酷暑,佳海每个月都会寄出一封信,信里写着自己的学习进度、实习经历,也写着对她的牵挂——“不知道你最近过得好不好,是不是学习太忙了”“我这个月考了年级第一,你也要加油”“听说你那边的冬天很冷,记得多穿点衣服”。
这些信,没有一封被退回。黄土高原小城东郊的邮递员,不知道学校已经停办,依旧像往常一样,把信送到学校传达室,放进桌子上那个旧铁盒里。铁盒里的信越来越多,堆积着佳海三年的牵挂,静静躺在空荡荡的传达室里,等着主人的到来。
1999年夏天,翠菊大专毕业,准备报考省城的本科院校。考试前,她特意回了一趟黄土高原的小城,想去看看曾经的学校。旧校址已经有些破败,红砖墙爬满了杂草,教学楼的窗户也破了好几扇。她慢慢走着,路过传达室时,无意间瞥见窗户里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熟悉的旧铁盒——那是李大爷以前用来装信件的盒子。
翠菊心里一动,推开虚掩的传达室门走了进去。铁盒上积了一层薄灰,她轻轻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叠着十几封信,每一封的信封上,都写着她的名字,落款都是“佳海”。她的手开始发抖,一封一封地拿起信,信封上的日期从1996年9月到1999年6月,跨越了整整三年。她拆开其中一封信,佳海的字迹依旧工整,信里写着:“翠菊,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回信,我还是每月给你写信,希望你能收到。我今年就要实习了,将来想留在省城的医院,如果你也来省城,我们就能见面了。”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信纸上。翠菊捧着那些信,心里又暖又酸——原来有人一直记着她,一直为她坚持着。她知道,这个愿意等她三年、坚持给她写信的人,是值得她托付一生的人。
命运总在不经意间给人惊喜。半年后,翠菊考上了省城的本科院校,在医院实习时,她推着治疗车走进内科病房,抬头就看见穿着白大褂的主治医生。那人转过身,脸上带着熟悉的笑容,正是佳海。
“翠菊?”佳海的声音里满是惊讶,“真的是你!”
翠菊看着眼前的佳海,眼眶瞬间红了。她晃了晃手里的治疗车,笑着说:“佳医生,以后请多指教。”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两人身上,那些迟到了三年的信,终于在时光里,牵起了有缘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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