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后，太阳出来了，天气热起来了。
钟越卧室外的大树上有好几只鸟鹊在枝桠上跳着，叫着，好不热闹。但钟越并没有理睬这些吵闹的鸟鹊。近年来，他对外界事物没有一点儿兴趣。他一直沉浸在数学研究中，他走进卧室，在桌子上铺开搞纸，准备誊正早几天写的那篇论文，早一点寄出去。他正在全神贯注誊写的时候，忽然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
当当，当当，……
谁啊？钟越随口轻轻地问了一句。
来敲门的是米米。米米曾是钟越的学生。1962年冬天，18岁的钟越在柳河初级中学代了两个月数学课。初三15岁的米米认为钟老师讲的课比原来老师讲得更好，声音也动听，人也很帅气。钟老师讲得很轻松，板书清楚，条理分明，米米一听就懂。她的数学进步很快。她不仅爱听钟老师讲课，还爱他这个人。钟老师对米米很关心，也很热情。有一次，米米围着一条白色的丝巾(张英杰送给她的)和夏天明一起来到钟老师房子里去问一道数学题。钟老师讲完数学题后，看见米米圆圆的脸冻得红红的，手也冻得红包子似的，他说：“哎呀，你的手冻坏了！”他就脱下皮毛手套，轻轻地跟米米搓了搓手，让她冰冷的手暖和暖和。钟老师深情地对她说：“我送你这双手套吧！”他要把自己那双皮毛手套给米米戴上。米米执意不肯要，她指着窗外屋檐边那又长又大的惊叹号，说：“你看，天气这么寒冷，你给了我，你的手就会冻坏的！”钟老师说：“我还有一双白色的纱手套呢！”他立即从抽屉里把那双白纱手套拿出来给她看。米米知道钟老师是真心诚意给她的，就高兴地说：“这双白纱的小一些，你就把这双白纱的借给我吧！”她戴上了白手套，心里热乎乎的，说：“好暖和啊！”
两个月的时间一眨眼就要过去了，再过一天就要放寒假了,米米要把这双白纱手套还给钟老师。钟老师说：“我送给了你，就是你的了；我就不要了。”米米幸福地笑了，说了一声谢谢钟老师。大家说米米是柳河中学的校花。米米想，钟老师肯定也是喜欢我的，要不他怎么会搓我的手还要送给我一双手套呢？明年一开学，休产假的女老师就会来上班，钟老师就不会再来代课了，米米很伤心。她家里很困难，没有东西送给钟老师；她思来想去，当天就把美术老师发给她的那张白纸画了一幅画送给了钟老师。此后，米米经常悄悄地思念钟老师，暗暗地流泪。她常常梦见钟老师在跟她讲数学题、和她一起散步……。
1963年7月米米初中毕业了，她听说钟老师上大学去了，非常羡慕；因为米米自己虽然考上了高中，但是爸爸没有钱，她再也无法去上学了，更不可能去上大学。她很想去见一见亲爱的钟老师。她估计钟老师今年放寒假一定会回家的，她找了好几个同学打听到了钟老师的家庭地址，就写了一封信，封好，围上白丝巾，戴上白手套，到钟老师家里去了。但是，钟老师还在学校里自学没有回家，她要钟妈妈转交这一封信。她天天在等钟老师的回信。从正月一直等到六月都没有等到。她估计钟老师放暑假一定会回家的。她只好又写一封信送到钟妈妈手里。钟妈妈拉着米米的手，无限深情地对她说，你是一个很可爱的孩子,但是钟越学习期间，学校里不允许学生与异性通信，你等四年再说吧。从钟妈妈脸部慈祥温和的表情上看，钟妈妈是很喜欢她的。米米正在向钟妈妈要钟老师鞋子尺码的时候，邻居一个女人看见了，她跑过来对钟妈妈说：“你的儿媳妇像个仙女，好漂亮啊！”米米听了心里甜蜜蜜的，好舒服啊！再等四年就再等四年吧，只要能等到，等八年也行！
四年很快过去了，米米没能见到钟老师，也没有等到钟老师的回信。她有些着急了。便间接问了钟老师工作单位的地址，直接向钟老师寄信了。但她一直没有收到钟老师的回信。她等急了，就到公社守电话机和管理信件收发的老谢那里去问有没有她的信，老谢说有几封你写的信退回来了。米米看到退信理由都是“查无此人”。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写错了地址吗？她正好看到老谢那里有一封钟老师寄给钟爸爸的信，她认真地核对了一遍地址，并没有写错。她写得很认真，怎么会写错呢？这一年，米米已经在公社附近的学校教小学数学，工作很忙，她还要自学函授课程，每月只向钟老师写一封信。她一连写了10个月，但是，寄出去的每一封信都贴上“查无此人”的小纸片退回来了。
妈妈最了解女儿的心思，她曾经到钟老师家里去过一次，了解了钟家父母的想法。她从对方的言谈中知道，虽然钟妈妈很喜欢米米，但是钟爸爸坚决反对，他家是不会接受米米的！米米妈妈就跑到了张家湾问了张英杰的婚姻状况。米米收到第10封退信从公社回到家以后，就大病了一场，7天没有吃饭。妈妈知道女儿的病根，就安慰她，说：“梅梅，张家湾的张英杰去年由排长升为了连长， 张妈妈对我说，张连长写信回来说他是很喜欢你的……。”
米米说，妈，我不要张连长！
你不要不张连长要谁？
我只要钟老师！
钟老师不要你，你是要不到的！
钟老师曾经对我说过，他是的确从心底里喜欢我的，他会要我的！
钟老师有什么好？
钟老师关心我，爱我。
钟爸爸说，他儿子不要农村里的女人！大队支书说钟爸爸反党反社会主义，钟爸爸说，我爱反党爱社会主义，他不肯写认罪书，被批斗了好几次！这种性格不好，吃了眼前亏！
他这是实事求是地讲真话，这种性格好得很！
据说，大队干部还写了一封信寄到了学校里的红卫兵组织，说钟老师支持父亲走资本质主义道路，思想特别反动，他也被红卫兵批斗了几次！
你以为永远是文化大革命吗？——钟老师被学生批斗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钟妈妈讲的，她说，你到她家里就会受苦的。
我不怕受苦！
张连长的家庭出身很好，苦大仇深的，工资也比钟老师高，你嫁给他更幸福！
我不要工资高的！
你这也不要，那也不要，你到底要什么？
我只要钟老师这个人！
你想不到的就不要去想了！想也是空想，白想！
1970年，米米终于有了危机感。小学放暑假比中学早。米米下定决心，放暑假的第二天她就要坐汽车到钟老师工作单位去找他。她到了师范学校传达室去问钟老师住在哪间房子里。传达室的女人问：“你是他什么人？”米米说：“我是他学生。我是来看老师的！”那女人就把钟老师住的房间位置告诉了米米。米米就来到了钟老师的房间外面。钟老师的房门是关着的。她就敲了几下，听到里面问“谁啊”时，她本来打算说我是米米的，但是，她怕钟老师不肯见她，就不会开门了。
熟人！——米米灵机一动，用男声回答他。
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了。
米米见到了亲爱的钟老师，是多高兴啊！她跳起来，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钟老师，我终于见到你了！
钟越大吃一惊，脸色唰地一下子变白了，他连连后退了两三步，心脏砰砰地乱跳起来，说，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你不想见我吗？我好想你啊！你为什么老是躲着我啊？你想躲我一辈子吗？——米米十分激动地说。
“嘘——”钟越不由自地把右手食指放到嘴边，十分心虚的样子，好像怕别人听见似的。他说，我老婆是个醋坛子！她在监考，马上就要下课了，我们到外面去说话吧！
米米大吃一惊，一下子好像跌到了万丈深渊里，全身都凉透了。钟老师竟有了“醋坛子”！他为什么不娶我而要娶别人呢？米米几乎要暴发出哭声了；但是她把哭声咽下去了，只蹦出了几颗很大的泪珠。
钟越拉着米米的左手就要往外走。米米感到钟老师的手热乎乎的，她觉得很幸福，1962年冬天钟老师搓她手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她真想扑倒钟老师的怀里。但她想到钟老师刚才讲的“醋坛子”，就没有这样做了；如果“醋坛子”找他吵架，不会害了钟老师吗？她右手连忙把带来的布鞋放到钟老师的桌子上，顺手将桌子上的报纸盖在鞋子上面，就跟着钟老师出了门。
刚跨出房门，钟越就心虚地放开了米米的手，说，你快跟我来！他好像是个贼，生怕被人抓住似的。
他们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校门，来到了林荫大道上。米米感到很阴冷，似乎一下子回到了寒冬，大热天她却打了个寒战。她说，我向你写了10封信，你为什么封封退回来，连一眼也不看呢？——她是带着哭腔说的。
此时，远处树林里一只鸟正在大声叫着：“苦啊！苦啊！”
我这是为你好！钟老师伤心而又温和地说。
你这样冷酷无情，还是为我好吗？你就不怕我哭死吗？
钟老师诚恳地说，我没有讲假话，我回避你这是真的！我知道你的心里想的是什么，你是一个很有上进心的好青年，聪明伶俐，而又漂亮可爱，我确实是从心底里喜欢你的！但是，我家与李海秋支书家里世代有很深的怨仇。解放前一年，为了争一棵树，李爷爷把我爷爷的腿打折了；时隔5年后，为了争水，我爸爸又把李海秋的手打折了。后来，李海秋当上了大队支书，他非常嫉妒我们兄弟读书成绩好，社员们都说是我家的坟山出得好；而李家子孙个个不想读书，学习成绩一塌糊涂。而且，他又一连生了四个孙女，没有一个孙子。第五个孙女生下来时，他二媳妇幸灾乐祸地向他“报喜”说：“恭喜公公，贺喜公公，你老人家的五朵金花现在已经开齐了！”李支书就更加相信坟山的灵验了；恰好我家的祖坟就埋在李支书分的那座山上，他就扬言要挖掉我家的祖坟。90岁的风水先生对他说：“钟家埋了几十年的坟墓已经沾上了地气，你挖掉钟家的祖坟对他家毫发无损，你家反而会招来断子绝孙的灾害！”李支书这才没有再说要挖掉我家的祖坟了。李支书对来调査我社会关系的人说：“你们绝对不能让钟越入党，他家社会关系很复杂，他父亲走资本主义道路，他们父子都是危险分子！”所以我没能加入共产党，我的副校长职务后来也没有了；我弟弟、妹妹考上了大学、中专，李支书说我父亲思想反动，不肯让我弟妹转移户口和粮食，硬是把他们卡在农村里了。我父亲不是跟你妈妈讲清楚了这些情况吗?如果你到我家里来，你又会控制在李支书的手下，他肯定会陷害你的。我的子子孙孙都会卡死在李支书的手里，何苦呢？幸亏我上初中时户口和粮食都在学校里，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跳出农村，永远离开那个地方，我要摆脱李支书的控制！这是真的！
米米哭得更加厉害了。她说，我由代课教师转为正式教师了，我现在不归大队管了，大队是卡不住我的！我的户口和工作关系完全可以转到城市里来！夏天明就已经转到城里去了！
当初，我并不知道你转为正式教师了，我以为你还是农村户口，我请你原谅我的过错！
米米抽噎了，说不出话来了。过了一会，她才问，钟妈妈没有把我的信转交给你吗？
转交给我了！是我父亲不让我讨农村老婆的！他说，你讨了农村的老婆就害了她。我不想害你，所以我要回避你！
米米哽咽了。肩膀在向上颤动，脑袋在下沉，她几乎走不稳路了。她哭不成声地说，我为什么这么背，背时呀！？
钟老师说，这是历史的误会，我实在对不起你啊！
米米抽抽哒哒地说，你，你，你送给我的那双白，白手套，我，我，我还一直珍藏在那里呢！说着，眼泪雨点般地掉下来。
我很对不起你，恐怕这辈子不行了，我只能下辈子加倍偿还你了！你丢掉那双白手套，忘掉我吧！钟老师说完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米米泪流满面，她哭着对钟老师说，我已经等你八年了，你还要我等到下辈子；下辈子我变丑了，没有这么漂亮了，你还会认得我吗？她恸哭起来了，无情的眼泪划破了她那张漂亮的脸蛋。
钟老师说，认得的！俗语说“有情人终成眷属”，我心里有你就一定会认得你的！说着，他也成了泪人。
米米无可奈何，问道，你老婆关心你吗？
钟老师说，她是我的同学，对我很好，你放心！你找一个更爱你的人吧，你会更幸福的！
米米停止了哭泣，说，我再也不会来打扰你了，你自己好好爱惜身体吧！
钟老师一直把她送到了汽车站里，跟她打了一张回家的汽车票。
汽车开动了，米米从车窗里伸出头来告别钟老师，又嚎啕大哭起来，好像撕心裂肺似的。那远去的哭声击倒了钟越，他好像全身瘫痪了，走不动了，坐在地上流泪。
远处树林里那一只鸟还在大声地叫着：“苦啊！苦啊！”
半小时之后，钟越強忍住痛苦，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擦干了眼泪，回到了家里。老婆此时没有在卧室里，他连忙收拾好米米带来的那双布鞋，把它放在木箱底部，用破旧被单盖在布鞋上面，他绝对不能让那个醋坛子看见了。醋坛子进来后， 钟越眼睛还是红红的。她问，你怎么啦？钟越说，眼睛可能得了结膜炎。后来，传达室守门的女人把米米来看钟越这件事告诉了醋坛子，醋坛子这才知道钟老师并没有得结膜炎。她看到钟越偷偷地流泪，渐渐地瘦了，也被感动了。这个心地善良的妻子对丈夫说，我的一个小学同学收到男友寄来的一片黃叶，当晚就跳河自杀了。你要写信安慰米米！不做夫妻就做朋友吧，何必退信呢？你叫米米常来做客，我不会吃醋的！钟老师听了很感动。但是他反复考过了，那样做是很危险的，他宁愿自己暗暗地思念米米，暗暗地流泪。他感到对不起米米，也对不起妻子。他只好写信要父母去安慰米米，他相信米米是很坚強的，是绝对不会去跳河的！钟越也相信，风雨过后一定会天晴的，那艳阳和清风明月一定会抚平米米心头上的伤痕。
人生苦短，几十年一下子就过去了。 醋坛子旧病复发，还没到退休年龄就去世了。
2004年，钟越退休了，他就离开了那个伤心的地方，住到另一座大城市里去了。儿子给他新买的房子比原来的大得多，他感到空落落的。他在这里没有见到一个熟人，儿子和媳妇住在南区，离得很远，也不常回家，老婆不在了，钟越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凄凄惨惨的，戚戚寞寞的，他感到形单影只的自己应该听儿子媳妇的意见，再找一个老伴，就更加思念起米米来了。他翻出了米米送来的那双布鞋来看，鞋内有绣花垫底。他把垫底取出来，白色鞋底上面用黑线绣了一个小小的“米”字。米字上面绣了一颗红色的心脏。钟越的眼泪正好掉在这颗红心上。钟越估计米米也老了，头发也白了，脸也不会那么红润了，手也不会那么胖了。他便拿起笔来向米米写了一封长信，寄到米米教书的学校去了。一个月后，信退回来了：“查无此人”。钟越又向该校校长写了一封短信，问米米的去向；校长来信说，我刚调来这里不久，据说米米退休后就住到女儿家里去了，我们也不知道米米的女儿在什么地方。
钟越最近二十多年来心情是十分舒畅的。白天艳阳高照，夜晚月白风清。他入了党，当了校长，工作一帆凡顺，唯一的缺陷就是看不到米米的身影了，他天天在思念米米，尤其是在夜晚。
钟越坐上汽车去米米可能去的地方寻找她。街上车水马龙的，人流如潮水一般向前流动着，他挤在人群里睁大眼睛四处张望，他眼睛模糊了，好像蒙上了一层薄膜。他看得眼花缭乱了，突然他看见前面有个红衣女子，好像是米米，他用劲挤过去大声喊：“米米，我是钟越！”他喊了好久，嗓子也喊干了。米米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转身就往旁边的小巷里跑掉了，她在报复我吗？米米不是说很爱我吗，为什么见了我又跑掉呢？米米跑掉了，钟越追不上，就躲到旁边的墙角边放声大哭，哭得很伤心。
钟越哭醒来了，原来自己躺在床上，枕头上湿了一大片。钟越打开电灯，坐起来，感到嗓子发干，就下床喝了几口水。他想，这辈子恐怕再也见不到米米了。米米可能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也许米米已经儿孙满堂了；或者她也像妻子一样已经不在人世了。钟越早就想找一张米米的照片，但是翻了好几天也没有找到；或者，他根本就没有米米的照片。钟越很伤心。报应呀报应，我以前为什么没有想到米米当初的相思之苦呢？要见到米米，恐怕真的要等到下辈子了！钟越早几天突然想到，米米曾经送给了他一幅画，他记得好像夹在某本书里。他把书架上的书全部搬下来，翻了两遍，也没有找到。他再翻了一次箱子，在另一个木箱内找到了一本代数词典，原来那张画就夹在那本书里面，那纸上画的是一颗红心。钟越的眼睛湿润了，面前那颗红心僈慢地跳动起来了。接着，这颗心脏进入了一个少女的胸膛，这一个少女就是米米。米米笑着向他向他走过来说：“钟老师，我好爱你啊！”说完，这一个少女渐渐地变老了，死了，直挺挺地躺在他面前。钟越现在又想起了这一情景，就失声痛哭了。他记得妺妹曾亲口吿诉他，米米是个很有情义的女人。每年放了寒假，她和她爸爸到我家的山上来砍柴，砍完了一座山的柴，晒干就码成一大堆。这堆柴火我妈可以烧一年。过年时，我妈忙不赢，她就来帮我妈洗被帐，杀鸡，打扫卫生。我妈生病住院时，米米上完课后就赶到医院里去陪伴，洗脏衣服。那一年，我父亲死了，老婆生病住院了，我们一家都没有回去；米米去了，她伤心地哭干爸爸，哭得天昏地暗的。我后来才知道，这些事实也记录在米米写的那本《我的青春岁月》里。米米对我父母比真正的儿媳妇还要好啊！这都是我欠她的情债啊！我欠了这么多情债，下辈子怎么还得清啊！？
钟越完全醒了，再也睡不着了。他每天早晨都要到到河边的风光带去散步，今天睡不着了，就早一点去散步吧。他每天到河边散步都会碰到一些熟悉的身影。今天起得太早了，那些熟悉的身影还没有出现哩。
外面是清风明月，路灯路也分外光明。风光带如同白昼，河水在月光下微微地荡漾着，浮光跃金，他感到十分惬意，十分爽快。他跑跑走走，大约过了40几分钟，前面出现了一个红衣白裤的女子，她身材苗条，黑发，钟越以前没有见过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好像就是他在梦里见到的米米。
但是，她不是米米！
钟越走到这个女人身边的时候，她回过头来说：“你是钟老师吧？”
钟越惊疑地问，你是——？
她说，我是你的学生夏天明啊！
学生？夏天明？钟越一时记不起来了，迟疑了一会儿。
夏天明提醒钟老师说，你记不起来了吗？你在柳河中学代课时教我们的数学课。你的课讲得真好！我和米米曾经去你房子里问过数学题呢！
钟越问，你就是夏天明？
你不记得我了？夏天明忽然想到米米，你还记得米米吗？
提到米米，钟越的记忆一下子恢复了。1962年冬天，他休学在家养病，柳河中学有一个女教师休产假，他在那里代了两个月数学课。有一个叫米梅的女学生，大家叫她米米。她家里很困难，衣服穿得很单薄。她圆圆的脸冻得红红的，脖子上围着一条薄薄的白色丝巾。他跟另一个女生夏天明到他房子里来问数学题。他看见米米的手冻得红包子似的，钟越就在她手背上搓了搓，送给了她一双白手套。放寒假回家那天，他与米米和夏天明一同走了十里的路程；分手时，夏天明问钟越：“米米很敬重你，你喜欢她吗？”钟越说：“我是从心底里喜欢她的。只是我现在还在求学阶段，不能作出什么承诺。”后来，钟越考上大学读书去了。钟越曾与父母商讨过婚姻问题，父亲坚决反对他娶米米，他只好忍痛放弃了米米。1970年米米来找过他一次，此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到过米米了，想不到时隔30多年后，今天又见到了米米的同学。
钟越高兴地说，你们两个我都记得！你是她的影子，我怎么不记得呢？
钟越问米米后来的情况。
夏天明告诉他，后来我们两个都当了小学教师。33岁时米米与部队一个连长结了婚，生了个女儿，她丈夫后来在越战中牺牲了。她退休后就来跟女儿一起生活。她生活得很快乐、很幸福。女儿现在就在本市一所大学里教书，女婿也是教授。
钟越问，米米后来一直单身吗？
夏天明没有直接回答。她说，米米一直想再见你一面。她63年曾经到过你老家去过几次，那时你在大学读书，寒暑假都在学校里攻书，没有回家。她后来知道你结婚了，你对她说，你妻子是个醋坛子，这就说明你妻子很在乎你，你有一个爱你的好妻子，一定会很幸福的，她就心满意足了，不再牵挂你了。她拜你父母为干爸干妈，她与你弟妹的关系也很好，就如同亲姐妹、亲兄妹一样。她认为你们一家都是很好的人！她后来对我说，如果这一辈子不能再见你一面，她就会死不瞑目的！
钟越听到这里有些高兴了，他可以找到米米了。钟越说，我没有听我父母说过那年她到过我家。
夏天明说，他们当然不会说的！你父母都知道她挺喜欢你的；但我们都是小学教师，你父母怎么会看得上小学教师呢？夏天明问钟老师身体怎么样，钟越说还算免強；她又问师母身体好不好，钟越说她与我永别了，已经十多年了。夏天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夏天明说，你太残酷了！米米那次去找你，你没有叫她坐一下就把她赶走了！你也不看她寄来的信。你为什么这么看不起她呢？
钟越解释后说，我回避她这是真的，但我并不是看不起她！
夏天明说，米米收到退信以后，非常伤心，她写的信你看都不看！有一次她气得几天没有吃饭！你看你残酷不残酷？
其实，我完全是为她好。
你就不知道写信跟她说明原因吗？
说不明白的！她会认为我看不起她，是我在找借口的。
你退回的10封信，她保留至今。她说，她找到你以后，一定要与你算账！
钟越说，我欠她的账太多了，一两天是算不清的！
夏天明又滔滔不绝地说开了，她说米米听钟老师讲课时特别认真，她说从此以后米米就爱上了数学，米米后来当教师也是教数学，她参加了数学函授学习，拿到了大学毕业文凭，她上过几百次数学公开课和示范课，1970年7月她调到了柳河中学，后来被评为了初中特级教师。米米说，人生最美好的回忆就是初恋，恐怕到死时她也不会忘记你代课的那两个月时光。米米到处打听你的消息，一直没有找到你。夏天明一口气讲了一个多钟头，走了十多里路了。钟越说要往回走了。转过身后她又继续讲，米米已经灰心丧气了。她以为，她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真没有想到今天早上我在这里遇到了你，这就是缘分！你相信缘分吗？反正我是相信的！我一定要把你的情况告诉她！如果过去是现在这样的和谐社会就好了，你想到什么地方去，都没有谁阻止你，天南地北都可以去；基层干部也不会打击报复任何人了！我和米米谈起这件事时，米米就伤心地说，你与她都早生了几十年，如果迟出生几十年就好了，当地干部再也不会以阶级斗争为借口迫害任何人了，你们肯定会成世界上最幸福、最恩爱的伴侣了！米米每讲一次，都会大哭一场的。她说她太背时了！她又说，你保证下辈子一定会来找她的。她说她死之前，一定要请美容师给她美容，要穿一件最漂亮的衣服，下辈子她就不会成为丑女，你就一定会找到她的！
夏天明问钟越，你现在还回避她吗？
钟越答非所问地说，如果那时是现在，我的老婆肯定是米米！——你跟她还有联系吗？
夏天明说，我们一直通信，早几天她女儿结婚，我还在她家喝喜酒呢！明天我要带米米来散步。你们见一面吧！
钟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我现在日夜思念的就是米米呢！我欠她的太多了！请你与她联系一下，我要向她求婚！我要用我的余生尽可能多地还她的情债，否则，我后半生会不得安生的！
夏天明说，年轻的女人是一朵花，年老的女人是豆腐渣。我不知道米米会不会同意！
你就多说几句好话，帮我们撮合撮合吧！我人老了，但心还年轻呢！
钟越回家吃了早餐后，就去理发，回家后洗了澡，换上了儿媳买的那套新衣服。午餐后就睡了一会儿。
当当，当当，……
这天下午，钟越午睡起来刚打开电视机不久，就听到轻轻的敲门声。他儿子再三告诫他，听到敲门声千万不要轻易去开门，钟越便习惯性地随口问了一句：
谁啊？
门外面有女人甜美声音：熟人！
钟越连忙站起来去开门，他听到门外爽朗的笑声，就估计是夏天明和米米来了。门开了，夏天明和米米站在门外了。米米和夏天明穿着一样颜色的衣服，一样是黑发。米米笑着，脸上是一片晴朗的天空，昔日的伤痕，确确实实被艳阳和清风明月抹去了。米米笑着说，钟老师，束手就擒吧，你再也跑不掉了！
钟越笑着回答说，我现在很愿意成为你的俘虏！我还跑干什么呢？
米米抬起双手放在钟越眼前，手上戴着那双白手套，手里还捏着一叠信封。信封里面肯定装着她曾经写的那些信。
你是来和我来算账的吗？
当然！
钟越一看，57岁的米米并没有他想像的那么老，那张笑脸还是一朵的漂亮的鲜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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