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写什么?”他心情不错地笑问。
“沉吟何故,未央宫里。衣襟染血,杯酒为祭。”
白宣上墨色淋漓。她放下了笔。
“没什么,不过是,想起遇你前的一些回忆。”
“不妨同我说。在下洗耳恭听。”
“好。”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生来就不是个双手清白的女子?我的手很早就沾了血,还是一手洗不掉的黑血。
你不必对我说什么没有关系,那当然是和你没有一丝一毫关系的。
我的家在人间,在大昭。
我父亲是王,君临天下,一世纵横,好像从未怕过什么。
而我的出生,于他,恰是惊雷。
五雷轰顶的那个“雷”。
我母亲死了。
据说那日晚上,司天监观测到天生乱象,参商异位。原因正是我这煞星。
举国哗然。
我父亲无法,只得把我幽禁在院墙深深的未央殿。惟愿养我在深闺,便能万事不知,安然长大。
可是,不待我长大,我自己却惹上了祸事。
我七八岁,就已十分淘气,终日游游逛逛,再高的宫墙也圈不住我,总想着能出去该多好。
有一日,我费尽心思,终于翻过了未央的宫墙。然后,宫墙下站着一个比我还要小、脾气却未必不如我的小孩子。
那孩子是我的弟弟,排行第七,仅小我三岁。乃是宠妃容妃所出。
所以你看,我那位亲爱的父亲或许并非什么长情的人,母后尸骨寒了未有十年,他御座旁坐着的人已换了不知多少轮。
但我一向没资格说这话。母亲之死,难道还不是因为我么?
总而言之,我就是个活生生的煞星。
出生之时,害了母亲;还未成人,又害一个无辜的稚子。
我还记得那时候春风甚暖,一夜间吹开了未央殿外十余株垂枝海棠,朱红素白色彩斑斓,极为好看。
那可怜孩子却慢慢地坠进了冰凉的太液水中,再也看不见这等明丽春光。
我说我的手不干净,你可信了么?
青枳,你是九天神仙,不染凡尘,怎么会明白我这样一个凡人的深重罪孽。
怎么会?
女子幽幽叹气。
“我明白的。不论你从前如何如何,而今我只侧耳听着。请,务必说下去。”
“好吧。你别后悔。”
她似是十分无奈,随意置下从不离手的那把扇,扇面上的白牡丹已开到叶落枝残,仍是傲骨不改。
我亲手把自己的弟弟推下了水,眼前的扶疏花木尽数失了颜色,只留下黑白二色。
脑中万种声音不绝,最为响亮的自然是那孩子的叫嚷声:“喂,你是哪个大狐狸精生的小狐狸精?”
“谁告诉我这么说的?我母妃说,凡是长得妖艳的贱货都是狐狸精!大的叫大狐狸精,小的就是小狐狸精!”
“我为什么要叫你姐姐?你是谁生的?敢和我讲话,好大的胆!”
嘈杂得要我的命。
我悠悠转醒,竟身在容妃的芙蕖苑的榻上,而那位我十分对不住的女子满脸泪珠,声声唤着我七弟的小名。
阿平。
想来,她只是愿他一生平安,不想遇上我,反被害了性命。
我真是活该天打雷劈。
可是事情并非如此,我发觉自己竟变了男儿身。
奇也怪哉。
我惊讶异常,大病一场。
及病愈,我终于见了我父亲第一面。在皇后的宣阳殿。
宫人们虽不高声,我仍然听见他们嘈嘈切切地私语说:昭远长公主,已经薨了。
怎么可能?昭远不正是我吗。
我出生前,不管父亲母亲,都十分期盼,于是说好,管我是男儿女儿,都用“昭远”做封号。
天道把我同阿平生生易了位,他死了,担着“煞星”的名号;我活着,要完成父亲“天下太平”的夙愿。
而最荒谬不过,便是易都易了,还要把我们又易回来,他又成了早夭的皇子,我还是祸国的公主。
这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我经这番折腾,终于听天由命,好好扮演我七弟的角色。如此,十年。
十年以后,我已经十七岁。经史子集尽皆看遍,琴棋书画亦粗通一二,甚至还上过战场,凭着纸上谈兵赢得了几声赞誉。
我父亲也老了。
他这一辈子活的好不漫长,从屈居一隅到执掌天下,金戈铁马,壮阔波澜。
上天却不肯,给他一个足以担当大任的嗣子。
他元后已丧,继后所出嫡子又早死。剩下的儿子们,为一个至尊之位,勾心斗角,闹得乌烟瘴气。
某日,晨起。他召见了我和容妃娘娘。
他说,阿平是他最得意的爱子。除了我,他没得选。
可我并不是阿平。至少这颗心不是。
容妃娘娘一心希望阿平做王,应下了父亲让我主持春祭的差事。
我没法违命。
春祭如约而至。我把事情办得很好,一桩一桩看着毫无差池,到那一天,我自己却出了娄子。
天道好生荒谬。
众目睽睽之下,我又变回女子,变回旁人口中的“天降煞星”。
据他们说,我是杀神,因我上过战场,手下杀孽万千,因我害死七弟,因我生而克母。
我极力想辩解,却口不能言。
“令慈之死,乃是天命。令弟之死,是他张狂。而你所犯杀孽,可归于世间荒谬。本不是你的错。”
“真是如此么?”她逼问。
“你自问,心中可曾愧疚?”
“确是没有。可难道不是,因为我没心没肺?”
“我所见的你,却是有情有义。你还记得么?你我初遇时,我不喜热闹,待人冷言冷语,是你帮我应付过那些琐事。我们重逢日,也是你,拼死护住那个女子。我从未见你害过谁。”他郑重其辞。
“又绕回去了。”她叹气,“真不能同你说。”
“凭什么不能说?唯有这些经历,才能造就现在这样的你。只是,有好有坏罢了。萍末,你不应该认命。所谓‘煞星’,大多不是天灾,而是人祸。九重天上可从没有这般说法。
“春祭,最后如何?”
“还能如何,不欢而散。大家都走了,只留我一个,被绑在祭坛边的巨木上。我的额角磕破了,血和雨水一直流。”
“可是,并没有天雷劈下,对吧?”
“是。我那时像只待宰的羔羊,即将被献祭给神魔,可是下了许久的暴雨,既没有滚滚天雷,更点不着火。我屈辱地活过春祭,意外地被发配去望城。不仅平安到达,而且还遇见你。还真是,意外之喜。”
“你活到如今,怎么会是煞星,不如说,是一颗脱轨的星。能登仙京,又怎么会是杀神,不如说,是一个独特的神。”
“那,你愿不愿陪我一道,去看看我的故里?我很想那里,虽然真的没什么好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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