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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滨散文||敬畏与救赎
雪山脊线上绽开的彩色烟花,像天神衣襟撕裂的破口,淌出些不合时宜的绚烂。那些人造的光焰在稀薄空气里挣扎着绽放时,高原的风正裹着亿万年的寒冽,沉默地掠过玛尼堆上褪色的经幡。
这个炸裂的新闻,让人想起若尔盖草原上那位藏族老阿妈的话:“天空会弄脏,大地也会痛苦。”她粗糙的指尖捻着佛珠,目光却比所有烟花都更接近苍穹。
朋友说,有一年夏天,在三江源的黄昏,他曾亲眼目睹一群藏羚羊渡河。它们的蹄子轻点着融雪而成的溪流,金黄色的夕阳,为每根绒毛镶上光晕。那一刻,冰碛石在水底微微颤动,牦牛铃铛从远方传来,整个高原的呼吸贴着地脉缓缓起伏。
当地牧人索南平措指着远处说:“你看,雪山在喝水。”他使用的动词总是让地理学家愕然——在他眼里,山脉会呼吸,河流会记忆,草场会在深夜里与星星交谈。
而今夜,人类制造的焰火正在刺穿海拔八千米的夜幕。那些化学药剂染色的光芒,不过是又一场精心包装的征服。
我们总习惯用喧嚣代替对话,用占有代替理解,仿佛在自然额间钉上名牌,便能证明自己曾来过。
在海拔四千七百米的措池村,次仁兄弟一家用五年时间让三百亩沙地重新长出牧草。他们跪在冻土上播种的样子,像在举行某种古老的仪轨。
每粒草籽落土时,他们的额头都会轻触大地——这不是表演给谁看的虔诚,而是世代游牧者与土地耳语时的自然俯身。
去年夏天,消失多年的藏雪兔重新出现在他们的草场,那天次仁的妻子措姆悄悄抹了眼尾:“土地还记得怎么疼惜生命。”
这些天,忙里偷闲整理行走笔记时,常常对着一段影像出神:索南平措的小孙女追着风中飘散的蒲公英,老人轻声哼着古老的歌谣:“风是山的呼吸,种子是草原的诺言。”
孩子赤足跑过刚恢复的草甸,脚踝沾着湿泥与格桑花瓣。这种画面比任何烟花都更永恒,因为它本身就是自然律动的一部分,而非强行嵌入的异质符号。
艺术家或许会说这是在创造美,但美从来不该是征服的借口。当年在敦煌看见那些唐代飞天壁画时,我感受到的是画师对苍穹的谦卑摹写;而将烟花爆破在雪线之上,却更像是对自然神性的轻佻涂鸦。
真正的敬畏不是站在远处赞叹,而是融入呼吸节律的深刻自知。
高原的生态记忆比人类文明漫长得多。在可西里的一处地质剖面上,我见过三层不同的土壤:最下面是海洋生物的化石,中间是森林燃烧后的碳迹,最上层才是现代草甸。
每一层都是大地书写的史诗,而人类不过是刚刚落笔的标点。当我们用爆破声惊走岩羊幼崽,用化学残留污染雪水时,可曾想过自然容器的承载力?
救赎或许藏在我们重拾的谦卑里。在黄河源头的扎陵湖畔,牧人们用柏枝煨桑祈福时,从不索求什么,只是感恩今日的云、明日的雨。
他们的转经筒里装着六字真言,也装着对万物有灵的古老认知。这种认知让他们在挖虫草时一定会回填草皮,让迁徙时总会给野生动物留下通道。这不是环保理念,而是生命之间的相互礼让。
黄昏又降在喜马拉雅的山脊上了。此刻该有多少生命正在适应新的创伤:雪莲的根系被迫吸收陌生化学物质,秃鹫在硝烟中迷失归途,永冻层在彩色火光下加速消融。而创造这场“艺术”的人们,或许正坐在温暖的帐篷里举杯庆祝。
但高原自会言语。它用突然降临的冰雹诉说愤怒,用塌方的山石表明态度,更用悄然消失的水源发出警告。在海拔五千米之上,所有傲慢最终都会缺氧而亡,唯有谦卑能获得呼吸的资格。
救赎之路或许始于我们重新学会俯身。就像我在澜沧江源头见过的那些牧人,他们整日趴在地上修复草场,背影起伏如大地本身的脉动。他们的孩子在不远处与旱獭幼崽玩耍——两种生命体在共享同一片草原,而不是谁为谁提供背景板。
当最后的烟花碎屑被西风卷走,那些彩色斑驳终将被冰雪纯白覆盖。山还在那里,用亘古的沉默注视着每一次短暂的狂欢。
而真正永恒的,永远是牧人靴底沾着的草籽,是融雪溪流里游动的裸鲤,是索南平措们用一生守护的生命之网。
夜深人静时,常想起若尔盖草原上的星空。没有烟火的夜空里,银河像一条发光的河流,缓缓流过所有生命的头顶。
守夜的牧人轻轻哼起歌谣,他的声音低哑却温柔,仿佛怕惊扰了星星们的安眠。在这首传唱千年的歌谣里,人类终于找回自己最合适的位置——不是征服者,不是观赏者,只是万千生命中平等的一份子。
而救赎,就藏在这种重新发现的谦卑里。当我们学会用大地的时间刻度衡量生命价值,用山脉的呼吸节奏调整行动步伐,或许才能听懂高原深处最古老的教诲:敬畏不是束缚,而是给予自由的最美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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