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躺了一夜,现在一步一步挪出来,肚子还有点隐隐的痛。
“这段时间不能夫妻生活!”
“自己怀孕不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怀孕呢。昨晚你走了之后,我的肚子就开始痛,痛得我滚下床,我想着这下该了结了吧,后来叫了救护车。
现在你不用成杀人凶手了。是我对不起你。
“这小东西,命还挺硬的呢”,我摸着肚子苦笑着,“你还是得有个爸爸呀”。
医院门口,东远的阳光依然灿烂,和昨天别无二致。

昨天,你专程来火车站接我,你说我好久没来东远担心我会迷路。
一路上,我看着车窗外,东远变化似乎不大,仍然一座巨型机器的格局——一路过来都是规划分明的工业园区,千篇一律的蓝顶白墙的厂房,传送带一般的道路,纵横交错;两旁被修剪得一模一样的树木,青翠耀眼,地上一片树叶杂草都没有。
你看起来兴致很高,一路放着你喜欢的音乐,一边和我说着什么有趣的事儿。
……
Be my lover,
Wanna be me lover,
Be my lover ,be my lover, be my lover,
Looking back on all the time we spent together(回头看看我们共同走过的时光)
……
——《Be my lover》by 中森明菜
“早在更久之前,早在还不曾见过你的时候”,我就在厂里的那些女工们口中认识了你。
总有些人,她们总谈论关于你的事情,一个长得白白净净的男生,戴着眼镜的男工人,一个技术很厉害的的技师,姐妹花说你还是个喜欢听日文歌的大学生。
我对日本不感兴趣,在学校的时候特别不喜欢那些哈日族,染着各种颜色的头发,说话叽里咕噜的。
不过,这些都不是我关心的,我的心思都放在怎么挣加班费上。
流水线的工作,说简单也简单,就是把部件准确地插到线路板上。但是我每天都会出错,被火眼金睛的复检员查到了,不是器件极脚插反了,就是插到别的部件的位置上去。错误一旦被发现,一次要被扣三块钱,复检员能在从中拿一块五毛。
出错了要扣钱,完不成任务也要被扣钱。
厂里本来是三班倒,为了弥补扣款,多挣加班费,我都是自动申请加班。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十二点,除了吃午饭,我都耗在产线上;一天下来腰酸背痛,两眼冒星,回到寝室,直接倒头就睡;第二天爬起来继续。平时起床,洗漱都是草草解决,打扮就更没有的事儿;反正在厂里,上至总经理,下至门口保安,大家都套着一样的工服。那天,就是我去找姐妹花那天,你眼皮都没瞧过我,大抵在你眼中我就是那个邋遢的老泥妹。
每个月的休息天(一月两天休)是最惬意的。我会好好地饱睡一顿,然后慢悠悠地挪到小卖部去,买上个六块钱的冰激凌,到工厂图书室里,一边吃一边看闲书。当时我对这种单调又简单的日子,感到充实而满足。
一天,我正在图书室里嗒嘴巴着吃冰激凌,看着一本什么杂志,上面说这个月会出现哈雷彗星,是人一生可能只能看到一次的天文景象。我思忖着,哈雷彗星,就是那个扫把星吧……
我正想着,那对姐妹花兴匆匆地找到我,说要带我这个村姑出社会,长长见识。想来,从东远下车直接就进了厂,我连厂门口都没迈出过。
他们催我赶紧换衣服,我本来就没带什么衣服,包里除了内衣,就是一套T恤牛仔裤。姐妹花两个看着我这身行头,瞪得我像外星人,二话没说,拉着我往她们宿舍赶。试了两套衣服,她们俩儿一边瞧着一边打趣。
小妹儿惊讶地说,“呀,看不出哈,你身材还不错嘛。”
“还真是,站出去,起码不是头牌也是A牌”,小姐儿装着大人样子说。我不知道什么是头牌A牌,只觉得被这两个小妮子看着,尴尬得要命。
最后小妹儿借了她的一套紫色纱边连衣裙给我,本来是过膝的,可穿我身上就变成过臀了。
走出厂门口那段路,有些女工看着我交头接耳,偶尔路过的男工不时回头看。
夜晚的东远,换了个面孔,才有点都市的模样。
整个工业园开始慢慢显示出一点人气,从其他厂区出来的年轻人们,和我们向着同一个方向进发,汇聚成生气勃勃的队伍,有的高声说话,或者嬉戏玩闹。前面就是步行街,之前听她们提到过,现在远远就能看到灯光闪耀,叫卖声喧天,这条长长的骑楼街,到处都是年轻人,形形色色的商品,琳琅满目。
来到舞厅前面。这个叫lonely的舞厅,开场时总是放那首“lonely”(by Nana),但每次来听到的是不同的配曲的版本,也算有心思。
姐妹花轻车熟路,两个小女孩儿拖开厚厚的门,突然巨大的声浪冲出来,推得我后退几步。在门口看到,里面迷幻的射灯乱颤,数不清的人影在晃动,都是看不清面目的妖魔鬼怪,比小时候爸爸带我去的鬼屋还可怕。我还在迟疑间,已经被姐妹花一人一胳膊拽了进去。雷鸣一般的音乐声,震得耳膜发疼,心脏发颤,还夹着撕拉的杂音,我怀疑那是天花板被震裂的声音。我们三个一路经过舞池,注意躲闪着摇头晃脑的“妖怪们”,往旁边的包厢走去。
包厢里,两张长桌子,摆着各种高度的瓶子和水果零食,里面已经有八九个人,几个花枝招展的女生,和三个男生在喝酒玩闹。这时,你抬头看到我,眼睛发了亮。后来你说,当时看到我,以为中森明菜的错觉(你喜欢的那个日本女歌手)。
坐下之后,他们才告诉我,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两手空空,觉得不好意思,姐妹花怂恿我,怼一瓶算见面礼了,我说我不会,你笑笑说随意,随我的意。
平生第一次喝酒,难喝得要死。
酒这个东西,一旦喝开了,情绪就上来了。不知上了几轮酒,大家很快熟络了玩开了,本来就是一个厂里的,只不过厂大人多见得少而已。在吵杂的背景音乐下,半猜半模仿地我还是学会了猜拳、猜骰子这些酒场游戏,当然也是被罚了不少酒的代价,不过我最喜欢还是玩“两只小蜜蜂”,两只小蜜蜂,飞到花丛中……
舞池那边,画风突变。DJ转换了频道,慢摇风变迪斯科。
姐妹花早已急不可待,喷着酒气喊着,跳舞去!大家欢呼赞成。我本来就不会跳舞,裙子又短,脚下还有点飘忽,于是摇头加摆手,示意我不去了。你走过来,只是鼓励似的点点头,众人不顾我的扭捏顺势簇拥着我和你走出包厢。
舞池里,再次证明了,人们的交流有表情加动作就够了,他们有时比语言更真诚。脱离语言的边际,在酒精的催化下,人的想象力得到最大的解放。我的担心也成了多余,因为没有人会留意到我,甚至没人会看见我。我看着顶上斑斓耀眼的射灯,投射下纷乱的影子——有的人大声喊叫,有的闭着眼奋力甩头,每个人都全情投入又若有所思的神情,他们在想什么?
直到最高处的DJ出现,他就像是现场唯一理性的人,他的声音就是命令,他的荧光棒就是指示,在他老练的指引下,一浪接一浪地撩拨信徒们的情绪,将现场气氛点爆。震耳欲聋的音乐,震得人灵魂出窍,要把我整个人震散,把心里其他声音震碎,我好像已经忘记了妈妈的声音,甚至爸爸的样子都开始模糊起来。我一阵慌神,之后心里空空的,好像只有我自己。
这就是所谓的空虚?深处的一刻宁静,竟然是来自最喧嚣的舞场。
现在,我也成了一个妖魔鬼怪。在这个鬼屋里,我想追着抓住那个空空的感觉,学着他们用力地甩头,大声地叫喊,可是喉咙都疼了,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只有眼泪、汗水和虚脱轻飘的感觉。
从未没有过的轻松,放肆纵容的快乐。
爸爸,你在天堂也会这样快乐吗,可以什么都不用想吗?忽然,从嘴里好像飘出了麦芽的香气,经鼻子涌上大脑,整个人好像飘了起来,向上面缤纷闪烁的灯光飘去。
爸爸,是你吗?
一只手抓住了我,眼睛亮亮的你扶着我,我脚下是高高的台阶。
Looking back on all the time we spent together
You oughta know right now, if you wanna be my lover
Wanna be my lover
Go ahead and take your time', boy you gotta feel secure.(往前走和我在一起 ,你会获得安全感)
Before I make you mine,' baby' you have to be sure. (我要把你变成我的爱人, 宝贝你得下定决心)
不知什么时候,你也不说话了,静静地开着车。后视镜中的你,依然俊朗帅气,略显疲惫的眼睛,让白净的脸庞更苍白了。
你发现了我,我们在后视镜里相视而笑。
整个晚上,我们两个都有点心不在焉。
晚餐时,我故意地时不时摸下肚子,想着假如你能灵光乍现,惊喜地问我是不是怀孕了,那样就省了很多事。
我也不能直接告诉你,事实上,我自己也不确定这个孩子是不是你的。
医生告诫我,如果再流产,以后就怀不上了。
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做个妈妈,所以我的孩子更加需要有个好爸爸,你就是我孩子他的爸爸,因为你像我的爸爸。
你没有带我回到你的房子,而是带我到东远最高档的太子酒店,你说那里氛围好些。
在房间,你沉默了很久,终于和我吐露心声——
你的厂子快撑不住了,你欠了很多钱,但你想坚持。
你说,现在市道不好,不止小厂,大厂也倒了很多;
你希望我支持你,你很确信,只要能熬到最后,肯定能翻身的。
我点点头。
接着,你小声地说,结婚的事可能要推迟一阵子,因为你把房子车子都抵押了,给我妈妈的彩礼也垫出去了,所以……
我没有让你说下去。我相信爸爸说的,不说谎的人最起码不是个坏心眼儿的人。
你跪在我面前,泪流满面,愧疚得不敢抬头看我。我长出了一口气,我不能成为你的负累,不管是我家,或是我的妈妈;只要没有这个孩子……
我扶起你,就像你曾经扶起我。
我说,我支持你,求你抱我,就像我们第一次那样。你果然很卖力,讨欢似地迎合我;而我只想着我的肚子。
你累得倒头睡了,半夜还被电话惊醒,你说现在的每个电话都生死攸关,你一边说着电话一边穿好了衣服。
临出门前你让我等你回来。
现在,我从医院出来了,但我不能等你,我要回深南市。有些事情,我需要确认。
接着,妈妈的催命似的的短信就来了。
【无戒90天写作成长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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