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房一角,常年堆着些或方或圆的茶饼与茶砖,它们被棉纸细致地包裹着,安静地躺在架子上,或者在纸箱里,像一群沉睡的、带着呼吸的时光标本。朋友来访,总会讶异于这日渐壮观的收藏。我每年都会循例存一些,这个习惯,细细想来,缘由有三:一来,是自己真心爱喝,新茶的烈、老茶的醇,各有其味;二来,心里存着个闲适的念想,盼着退休之后,能有个小小的老茶铺子,每日里与二三知己品茗闲话,安度余生;这三来,便是一点私心的、或许有些天真的盘算——指望这些日渐醇厚的“茶树叶”,能在漫漫岁月里,稍稍抵消一下那无孔不入的通货膨胀。
这念头,说来总带着几分书生的迂气。一位在银行界做得风生水起的朋友看了,便笑着问我:“你存下这许多茶,且不说仓储的讲究,单说将来,要如何‘变现’呢?谁来接手?如今茶叶多得如同森林里的叶子,谁又会稀罕你这几片?有钱人,自然不愁没有好茶送上门;寻常人家,又有几个舍得花大价钱在这口舌之欲上?”他一番话,冷静而现实,像一把精密的算盘,拨拉得噼啪作响。我望着他那洞悉一切的眼神,一时语塞。是啊,在我眼中是时光的瑰宝,在他理性的天平上,或许不过是一堆难以估量、有价无市的“茶树叶”罢了。
我于经济学,实在是个门外汉,那些复杂的模型与曲线,对我而言不啻天书。但我心中,总萦绕着一个朴素的、近乎执拗的信念:当“钱变毛了”的时候,那些实实在在的、好的东西,或许能留住一点价值的魂儿。当然,它须得是有些稀缺的,经得起时间考验的。老祖宗传下来的那句“物以稀为贵”,想必不是凭空而来的。我存的这些茶,并非市场上随处可见的大路货,多是跟着可靠的师傅,于合适的时节,在特定的山场里细细寻来的。它们身上,带着那一方水土的魂魄,也带着我彼时采制的心情。它们的价值,或许不独在货币的多寡,更在于这一份不可复制的“因缘”。至于将来究竟会怎样,谁也说不清楚。这仿佛是一场与时间的对赌,我押上我的眼光与耐心,而时间,会给出它的答案。
存茶的念头,也并非空穴来风。记得二十多年前,我初入社会,眼见着房价节节攀升,一套普通的居所,便要价二十多万。那时节,这数字于我,不啻于天文,遥远得令人绝望。我拼尽全身力气,也够不着它的门槛。然而,二十年弹指而过,当初那遥不可及的数字,如今看来,似乎已不那么沉重。当然,我心里也明白,此“二十万”已非彼“二十万”,同样的数字背后,购买力早已如阳光下的冰雪,悄然消融了大半。这活生生的经历,比任何经济学理论都来得更真切、更刺骨。它让我深知,纯粹的储蓄,有时更像是一场缓慢的流失。
于是,这些安静的茶,便成了我对抗这种“流失”的一种温柔的方式。它们不只是商品,更是一段段被压缩的时光。新茶时的青涩张扬,在年复一年的陈化中,会慢慢转向内敛与醇厚。这其间的变化,本身就是一个极动人的故事。即便它最终未能如我所愿,兑现为可观的财富,但在收藏它的岁月里,我已然享受了它带来的宁静与期许。每当开启一饼老茶,那深沉的香气扑鼻而来时,我嗅到的不仅是茶香,更是那一段已然逝去的、安静的旧日时光。这份愉悦,是任何数字都无法衡量的。
前路如何,谁又能全然预料呢?我依旧会每年存一些茶,像农人播种般,怀着希望,也带着一丝听天由命的坦然。那位银行朋友的话,我记在心里,但那书房里日渐浓郁的茶香,使我更愿意相信,这世间许多事,并非只有“有用”与“无用”两条路可走。或许,我所珍藏的,从来就不只是一堆“茶树叶”,而是一份对于安稳未来的朴素寄托,一种在不确定的经济洪流中,为自己寻找到的、小小的确定性。
那么,便这样吧。且存着这些茶,也存着这份心,走着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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