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小时侯用的床垫,老老少少的人都称它为gaoxian, 就这个词,一直以来因为语言和文字的不能共通,它的名字在它通用的范围内可言传意会,却不能表述于书面。
一直到某天看到姚雪垠《长夜》中这么一段文字:灯笼边摊着一条稿荐,上面蹲着两个农民,共同披着一条破被子,不住地轻轻打颤。"我才知道,原来它是有书面名字的,而且不算土,甚至有那么一点与书稿推荐相似的文绉绉的味道,进一步查证,得知它叫稾荐。
稾是禾类植物的茎干,荐是草席。这么一结合,意思也就出来了,即是用植物的茎干织成的厚席子,又因为它铺在褥子下面面,可以认为是现代床垫的初级形态。
说它初级是缘于它的制作流程比较简单,且材料原始,最后呈现出来的也是毫不掩饰的粗朴本色。在我老家那块儿,最常见的槀荐用材都是就近取材或者废物利用的,比如打去籽种的麦秸,从田埂地沟收釆晒干的茅草。农闲的时侯,村里的劳力就会将沤好的麻捞出来,揭皮拧绳,然后找一块儿空地,摆阵似的架起门板,绑起砖头,定好尺寸,在经线边缘编好稾荐的花边,然后将整顺的秸秆或草一缕缕续上去,边织边续,而稾荐就是在这样的重复流程中一寸寸变长。每次看到金色或淡青的草毯垂落地面的时候,我就知道这项工程差不多完成了一半,意味着我在父亲的眼皮子底下已经已经被拘囿了半天,差不多再有半天我就该恢复自由了。
父亲那时帮人代管一家工厂,空闲的时候并不多,而他做事的准则向来又是,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好那种,所以在他抽空制作稾荐的时候,哥哥和我就成了必不可少的打杂小工。我们需要将沾湿的麦秸杆上的荒叶择干净,然后一撮撮弄整齐了再递到父亲手上。父亲织荐的速度快,我的两只小手也跟着不能停下来。就这么机械地干着,不多会儿就厌倦了,不自觉的手头上就慢了,甚至心不在焉地打起了哈欠。父亲当然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个性,而他也抱定了磨磨我脾气的主意。我猜他是悄悄瞟过我许多眼的,要不然,他也不会背对着我一次次说,妮儿的速度要加快了,早干完早出去玩。
后来,在父亲的催促下,我的速度快是快了些,但质量就不能保证了。
眼看着垂到地面的稿荐慢慢地伸展开去,我心里一阵胜利在望的窃喜。父亲突然停住了手,招呼我站到织架正对面几米处,看看荐面美不美观,我这才注意到,悬垂的稾荐面像一顶斑秃的头顶,光一块毛一块的,毛剌剌的地方尤其刺眼,显然,父亲刻意将哥哥和我的劳动成果区别时待了。最后,父亲决定要将那块毛糙的地方拆掉重织,这就意味着要从某处开始返工,哥哥也要成为被无辜连累的人,才大我两岁的哥哥好不容易盼到曙光,一看又要被我再次拖进漫长的黑暗里,气得脖子青筋鼓得老高,他恨恨地看我一眼,将手中秸秆往地上一甩“我不干了!”
“你也没弄干净,为什么你还生气不干呢?”我盯着哥哥手中刚扔下的一把麦秸,虚张声势地说。
“我的不干净吗,你睁大眼再看看!”哥哥将脚下一大把清爽整齐的秸杆指给我看。
我用挑剔的目光随着他的指向审视一番,又低头看看自己脚下的一堆,没择净的荒叶使它们显得毛糙杂乱,真是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我承认我词穷了。
父亲已经在动手拆织荐了,他没理会哥哥和我的矛盾,头也不回地问我:“你说咋办?”
哥哥借机三步并作两步跑开,头也不回地逃远了。我一下子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于是,我低声下气地和父亲商量:“爹,我今天那会儿打瞌睡,我知道我活儿没干好。你看都这么晚了,要不,明天,我一定好好的!”
“那可不行,明天我得上班。”父亲不理会我可怜巴巴地恳求,用平和的语气果断地拒绝了我,自知理亏的我无计可施,只好硬着头皮哭丧着脸,不情不愿地清理父亲拆下来的材料。不过,在我尝到返工带来的惩罚和苦楚后,父亲还是放我出去玩了,那天我去睡觉的时侯,父亲还在高高挂起的不甚明亮的电灯下忙活,我是带着羞愧睡去的。
第二天,我起床的时候,一条闪着金光的槀荐已立在阳光下了。
这许多年过去,关于稾荐,这件事也成为我印象中最为深刻的事件之一。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