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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无声(9)

故园无声(9)

作者: 陈淮念 | 来源:发表于2018-04-16 23:11 被阅读16次

文 | 陈北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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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初,离过年还有不到一个月,妈妈带着放寒假的小侄子和两大包东西风尘仆仆地来看我。

我高兴极了,恨不得停下工作时时刻刻黏在妈妈身边,带着她到处走走看看。忠南说你刚怀孕现在不能走动太多,安心上班吧,我带他们转转。他抽出一周时间带着妈妈和小侄子到处游玩,天安门,故宫,长城,天坛,还有刚刚举办过奥运会的鸟巢。

忠南常常带着妈妈和侄子在楼下等我,我们一起回家。

周二下午,天气寒冷,我进门放下包换上门口鞋柜上的棉拖鞋,走进卧室脱下外套挂到衣帽间,慢吞吞地歪在床上。因为怀孕的关系常常觉得很疲惫,整个人有气无力。

妈妈走进来,坐在床边,干枯的手放在我的肚子上轻轻抚摸。

“在这儿呢,能摸到一个小包。”我拿着妈妈的手放到衣服里,右下腹有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小包,现在还不满三个月,穿着衣服看不出来。

妈妈的手在我肚子上轻轻摸了摸:“哪儿?还摸不到呢。”

“使劲按按就能摸到。”我拿着妈妈的手使劲压,妈妈吓了一跳:“不能使劲按,摸不到就摸不到吧,很快就长大了。想吃什么?”

“呃……不知道。”最近点菜点的有点懵,用力想还有什么妈妈会做的菜我没吃过吗?

“再想想,想好了我给你做。”妈妈坐在床边,床头台灯柔和的黄色光线淡淡地笼罩着略显苍老的身影,我看着她。妈妈已经六十岁,脸上的皮肤早已松弛下垂,上眼睑也不知何时变大,像是从高处缓缓流下的水滴凝固了似的,遮住了大半只眼睛,使一双曾经明亮的眼睛变得黯淡无光。几十年不变的短发微微发黄,从头顶开始变白。一双手虽然很小,手关节却粗大变形,指甲开裂,手掌上厚厚的老茧非常粗糙。我想起小时候背上痒让妈妈挠背,妈妈用手掌在背上划拉几下就不痒了,她说她的手掌就是痒痒挠。

“那,吃煎饼吧。”想了好久才有注意。

煎饼是我们老家的做法,菠菜切碎,胡萝卜切丝,加水、面粉和鸡蛋、盐,调成糊状,在平底锅里放少许油,把菜面糊糊摊开两边煎成金黄色,很好吃,光想想就要流口水了。

“我去看看,好像没有菠菜了。”妈妈说着站起身,刚好忠南走进卧室放衣服,问:“需要出去买菜吗?”

“她想吃煎饼,家里没有菠菜了。”妈妈说着,走进厨房。忠南重新穿上衣服和鞋子,出去买菠菜。我半躺在床上,外面小侄子在看电视,妈妈在厨房里准备晚饭,这个家里从来没有像这样充满生活气息,我的心里满满的。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忠南回来了,把菠菜拿到厨房,跟妈妈说了几句话,回到卧室换衣服。

“外面冷吗?天都黑了。”我问他。

“能不冷吗,现在这季节。刚才出去接了个电话,下周一需要到国外出差两周,周日就得出发。”

“今天周二,还有五天时间,来得及准备。”

“我倒是没什么。你妈妈和小侄子原来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下周一开始我小侄子有十天的英语冬令营。我妈跟他一起回去吧,他才九岁一个人坐火车不行。”

忠南双手插着腰,站在衣帽间门口思索着什么。过了一会儿说:“能不能这样,我给小侄子买张机票,办无人陪护,到那边让哥哥去接一下。妈妈等我回来之后再走,有她照顾你我出差去放心些。”

“我一个人没事。”

“还是身边多个人好,我找妈妈谈谈。”

“我跟她说吧。”

吃完晚饭,我把忠南的想法告诉了妈妈。妈妈说现在家里也没事,她可以在这儿多住一段时间,让忠南只管出差去。

忠南给小侄子买了周四的机票,带他去西单图书大厦买了一大摞学习辅导书和课外书,办了无人陪护手续送小侄子上了飞机。

周五,妈妈接到嫂子一个电话,然后对我说:“你哥哥单位下周组织年会,要去外面住上两晚,可以带家属,你嫂子要跟着去,叮当上英语冬令营去不了,我得回去给他做饭接送他。”妈妈冲我摊了摊手:“我得回去呀!”

我很为难:“忠南就是为了让你陪我才给叮当买了机票,昨天才送走,早知道你们一起走多好,还让忠南送了他又送你。我嫂子不能不去吗?”

“她都这么跟我说了,我怎么好回绝她?”

我不知怎么跟忠南开口。没想到第二天忠南出去给妈妈买了当天下午的火车软卧票,我问妈妈跟忠南说了什么,妈妈说:“我就说下周家里有事,我得回去”。

我顿足捶胸:“下周有事为什么不早说?”

妈妈满含歉意地说:“本来我是打算在这儿陪陪你的,没想到你哥你嫂子突然要出去呀!”

忠南去火车站送走了妈妈。我心烦意乱地坐在家里,听到忠南回家看门的声音,觉得自己矮了几分,说话时声气都不壮了。

“对不起了,麻烦你跑了两趟。”我低着头对忠南说。

“你有什么对不起的。”

“我们好多同事都是怀孕了继续上班,我现在没什么不舒服的,你只管放心去出差吧。”

“别硬撑着,觉得累了就请假回家。千万不要坐地铁,叫出租吧。”忠南交代我,接着自言自语地说:“等我回来了就带你练车,自己开车方便得多。”

“好的,我会好好练的。”我小鸡啄米般点头。

周日上午忠南拉着箱子坐着出租车去机场。送走忠南,看着陡然空荡下来的屋子,心里空落落的。打起精神给自己做了午饭,食不知味地吃完,认真细致地洗干净碗筷放进橱柜,坐在沙发上发了会儿呆,不想看电视,却无事可做,便去床上睡午觉。

醒来时已是傍晚,屋子里光线暗淡。我怅惘地躺了一会儿,打开床头灯,坐起身开始看小说。

天气干燥,我喝了很多水。起床上厕所的时候,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小腹部像平日例假一样隐隐作痛,身下涌出一股热流。

我心跳如擂鼓,喉咙干哑,小心翼翼地拿手纸擦拭一下,大片鲜红灼烧了我的视线。我慌得手都在抖,几乎要痛哭出声,忙乱中对着肚子里尚不知男女的小家伙半是命令半是祈求道:“你,给我好好的,听到没有?!”旋即走到卧室快速穿上羽绒服,从抽屉里取出医保卡和身份证,把家里所有的现金放进包里,带上帽子和围巾,锁上屋门出发去医院。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外面大风肆虐,吹得我来不起束起的长发凌乱地飞舞。我快步走出小区大门,冲着来往的出租车拼命招手。还好是周末,很快一辆空车停在我身边,我拉开车门坐进去,对师傅说:“去海泰医院!麻烦您快点!”

海泰医院是离我家最近的医院,医保卡上的定点医院。

几分钟后,我已经站在医院门诊楼大厅。挂号窗口早已下班,平日里挤挤嚷嚷的大厅里此刻空无一人。一个清洁工模样的大叔看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对我说:“现在只能挂急诊,去那边急诊挂号室。”

我道了谢,顺着指示牌走到急诊挂号室。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胖胖的齐刘海姑娘坐在电脑前问我:“挂什么科?”

我咬了咬牙:“妇产科”。

“交五毛钱买病历本,去住院楼12层妇产科,那边有大夫。”她利索地填单子,我交完费根据她的指示找到住院楼,乘电梯到12层。

12层是妇产科住院部,满眼都是走来走去的女人,有坐在门口等待的焦急的妈妈和婆婆;有准备生孩子肚大如萝的孕妇,有已经生完孩子戴着帽子全副武装的产妇虚弱不堪地在门口扶着墙,像是刚刚学会走路一样亦步亦趋向前挪动。

我坐在长椅上等医生查房回来,羡慕地看着走廊里的准妈妈或者妈妈们,心下惴惴不安,不知自己是否有幸能够加入她们的行列。

一个穿着白大褂带着口罩的医生回来了。从身形能看出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女医生,眼睛透露出疲惫,眼睑下方是深深的眼袋。我走进诊室,医生坐在桌子后面问我:“怎么了?”

“我怀孕了,两个月前自己用早孕试纸测出来的,但今天下午腹痛,有出血,不要紧吧医生?”

“现在还有出血吗?做过B超没有?”医生熟练地给我开着单子,边问我。

“还有出血。没有做过B超。”我简短地回答。

“先做B超排除宫外孕。这是缴费单子,去门诊楼一楼收费处交费,再去二楼做B超”。

“请问门诊楼在哪儿?”我问。

“你挂号的那栋楼”,医生头也不抬,在电脑上不停地输入着什么。

“做B超的地方是在这栋楼的二楼还是门诊楼二楼?”

“门诊楼。”

“做完之后拿着结果来找您吗?您一直都在这儿?”

“做完B超拿着单子来找我。我可能去查房,但今天晚上一直都在。”电话响了,医生接起电话,我拿着医生开的单子离开就诊室。

从住院楼到门诊楼大约100米,这段距离在冬天的黑夜里显得格外漫长。我拿出手机看了看,现在是晚上七点半,我还没吃晚饭,肚子里空空如也,小腹部仍然在隐隐作痛。

门诊楼只留下一个收费窗口,前面有两三个人在排队,从来都人声鼎沸摩肩擦踵的医院此刻空空荡荡,走在其中感觉有些轻飘飘的。交完费,我抬头细细研究了一下指示牌,顺着楼梯来到二层的B超室。B超室外面一个大厅里设置了很多椅子,却空无一人。值班护士拿着单子看了看,对我说:“需要憋尿,现在开始大量喝水,直到憋不住要尿裤子了再进来。”

我战战兢兢地问:“请问哪里有水?”

护士的头发和脸都藏在白色的帽子口罩里,只露出一双黑色的眼睛,奇怪地看着我:“自己找去呀!医院难道还得给你提供水?”

我停顿一下:“那这附近有卖水的吗?”

“医院门口小卖部。”护士甩给我一句话,转头去看电脑不再理我。我只好再一次走出门诊楼,来到医院门口四下张望,左手边一个低矮的地方有昏黄的灯光,看上去似乎是个兜售东西的店铺。我紧了紧身上的羽绒服,向着亮光走去。

说是小卖部,不如说是一个窝棚。简易的蓝色三角房顶上吊着一个圆形的随风摇来摇去的灯泡,逼仄的空间只能放一张圆形塑料椅子,一个体格圆胖的大叔站在凳子旁边,脸冻得红扑扑的,带着耳暖,双手插在衣兜里,两脚交替使劲跺着地面。他面前是一个小摊,摆着一些报纸杂志,一次性水杯,拖鞋,方便面和饼干等杂乱的日用品,旁边是一个纸箱,里面有数十瓶娃哈哈矿泉水。

“买瓶水”,我说。

“两块。”他递出一瓶水,我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零钱递给他,拧开水瓶盖喝了一口,冰凉刺骨,小腹更痛了。我忍着凉意小口小口喝下去,为了缓解对腹部的刺激,每喝一口水我都在嘴巴里含上一会儿再咽下去,很快牙齿和嘴巴就变得僵硬,连带着整个人都变僵了。

风吹过干枯的枝头发出哨子般尖利的声响。我冷得瑟瑟发抖,脸上像有小刀刮过,鼻子冻得发疼,我打着磕巴对着小卖部的大叔说:“给我拿……五瓶水,用塑料袋装上,我要带走”。不能在这里喝下去,再过一分钟我就会被冻死。

医院里温暖很多。我找到一排暖气管,把矿泉水全部放到上面。拿着一瓶水抱在胸前暖了暖,坐在B超区门口的凳子上开始一口接一口地喝水。

喝完两瓶水后想上厕所,便走进B超室,旋即被护士赶出来,说再憋一会儿。

喝完四瓶水,膀胱快要炸裂。我一步一挪艰难地走进B超室对护士说:“我真的快要尿裤子了,这次应该可以了。”

护士示意我躺下,掀开我的衣服,在下腹部抹上冰凉滑腻的物体,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护士拿着B超头在我肚子上按来按去,眼睛盯着电脑屏幕,另一只手不停地按下键盘上的什么键。

“没事吧?”我惴惴不安,仔细观察护士眼睛里流露出来的表情。

“拿B超结果找医生。”她平静的语气中不带一丝感情和波澜。

做完B超,我艰难地下床,用护士递过来的纸巾擦去肚子上冰凉滑腻的液体,收拾好衣服,接过护士递给我的B超结果,第一时间去了厕所。接着又一次走下门诊楼,向住院部走去。我拿出手机看时间,已经一个半小时过去了。

等医生的间隙,我拿着B超单子看了又看,扇形的黑白图片上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小黑点,标注着我看不懂的数据。下面是解释:妊娠11W+3D,活体单胎,可见胎心胎芽。

我松了一口气。

“先兆流产,需住院观察治疗,办住院手续吧!”医生拿着B超单说。

办完住院手续已经是夜里十点,办完后的第一时间我给领导发信息请了一星期假,事发突然,假条后补。安顿好后护士过来,给我注射了一针黄体酮,详细记录了我的出血情况,让我注意观察。

旁边住着一个待产的孕妇,已经开了宫口,正在家人的陪伴下经历阵痛。孩子很可能今晚就出生,家人焦急而充满期待地等着。她的床前坐着爱人和妈妈,公公婆婆在外面走廊。妈妈是个普通的老年妇女,大约六十岁,矮胖身材,一样松弛下垂的脸颊和浑浊无神的眼睛,短发烫成小卷,头顶隐隐可见白发。爱人是一个圆胖的中年男人,穿着黑色毛衣和蓝色的牛仔裤,一脸倦容,想必很久没有休息了。她的床头柜上堆满了水果牛奶,还有不锈钢保温饭盒,苹果和香蕉发出阵阵香味。

肚子咕噜噜叫了两声,摸上去瘪瘪的。已经快要十点钟不可能买到吃的,我有些后悔刚才买水的时候没有买饼干。还好水剩了一瓶。喝了几口水,强迫自己躺下睡觉。办住院手续的时候定了三餐,明天早上就有吃的了。

躺下的时候眼睛不争气地湿润了。我把脸埋进被子里,被子散发出浓烈的消毒水的味道,刺激得我鼻子两侧酸胀难忍,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滑落。

我拿出手机,昏暗的被窝里手机屏幕异常明亮,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从我指尖划过,却不知道该找谁。忠南在飞机上,明天早上才会降落到布达佩斯;妈妈昨天离开北京今天凌晨刚刚到家;齐齐去了非洲,柳幸远在加拿大。

临床的孕妇在不阵痛的间隙争分夺秒地休息,病房里一时间静悄悄的。我合上手机,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手机滴答响了一声。会是谁呢?我翻看手机,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爱人柳幸于2009年1月6日因急病去世,享年29岁。任家康 泣告。”

柳幸!柳幸!

我心跳如擂鼓,翻身坐起,用颤抖的手指拨通任家康的手机,手机嘟嘟嘟响了很久,始终没有人接。脑海里翻起一阵又一阵的热浪,让我头晕目眩,冷汗淋漓,下腹部更加酸痛难忍,更多热流涌出。

我一次一次拨打任家康的手机,没人接听。

我拨打柳幸的手机,当手机屏幕上出现“柳幸”这两个字的时候,我再也控制不住地嚎啕大哭。旁边的孕妇正在经历阵痛,歪在床头强自忍耐,时不时轻声呻吟,被我的哭声吓了一大跳,她的爱人和妈妈也马上站起身来,一脸惊疑地看着我。

孕妇对她爱人说:“帮她叫护士来吧。”圆胖的男人犹豫一下,按了他们床头的护士铃。

很快护士走进来,看到我捂着脸哭泣吓了一跳,但仍然走向孕妇问:“15床,怎么了?”

圆胖的男人对护士说:“我们没事,16床突然情绪失控,我们担心才叫您的。”

“现在阵痛多长时间一次?”护士问孕妇。

“二十分钟左右,我看着时间呢。”圆胖男人说。

“有特殊情况及时呼叫。”接着护士走向我的床边,问我:“16床,怎么了?”

“没事……我是心里难过,对不起。”我仍然哽咽不止,护士皱着眉头问我:“现在肚子还疼吗?有没有出血?”

“肚子还疼。还有出血。”

“16床,你要保持情绪稳定。你的情况不算严重,胎儿胎心很明显,也能看见胎芽,发育符合妊娠时长。按常规来说先兆流产不需要住院,因为你出血量偏多才让你住院观察,不要有太大的压力,好好休息,出血止住就可以出院回家休养。”护士耐心地给我解释。

“好的。”我鼻音重重地说。

护士转身离开。孕妇的妈妈问我:“怀孕多长时间了?”

“不到三个月。有流产症状,让住院观察。”

“就你一个人?家里人呢?”

“爱人出差了,爸爸妈妈不在身边。”

“一个人住院难啊,要来来回回办不少手续呢,你现在又被要求卧床。有事的话叫我吧,我们还得在这儿呆几天。”

“好的,谢谢您了。”

夜渐渐深了。隔壁床的孕妇已经被移到了待产室,家人全部都在待产室外面。陌生的病房变得空旷,外面走廊里不停地传来脚步声和各种各样嘈杂的声响。我疲惫极了,靠在枕头上却迟迟无法入睡,脑子里出现乱七八糟的影像,迷迷糊糊,似是回忆,又像是梦境。

大学时的女生宿舍,书桌上摆着一些瓜子和话梅,深蓝底浅色花朵的粗布窗帘拉的严严实实,头顶的大灯关掉了,只留下柳幸床头上夹着的台灯,淡淡的黄色光晕笼罩在抱着吉他的柳幸身上,她全神贯注调弄着吉他,我和招娣坐在下铺我的床上,惊讶地看着她。

“什么时候学会的?cool!”我羡慕地说。

“高中毕业以后学了两个月。”

“怎么没见你弹过?”

“吉他在家呢,今天我爸妈来我让他们带来的。”

“来一曲!”我和招娣鼓掌。招娣走过去,把长发别到脑后,认真地审视着吉他:“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吉他,以前只在电视上看过。”

“我也是,让我拿拿看。”我走过去,把吉他从柳幸手里拿过来,装模作样地抱在怀里,摆出电视里别人弹吉他的姿势:“怎么样,酷吧?”

“先让柳幸给咱们弹一曲吧!我都迫不及待了!”招娣双手放在胸前轻轻鼓掌。我把吉他还给柳幸,和招娣重新坐回床上。

柳幸抱着吉他轻轻拨了拨琴弦,手指下发出清脆而低沉的声音。她缓慢拨动琴弦,弹了一首虽然不太流畅却非常动听的曲子。

我悄悄地走到柜子前,拿出不锈钢饭盒的汤碗放在柳幸面前。招娣噗嗤一声笑了,我白了她一眼,继而摸出一枚硬币,放进汤碗里。

柳幸也笑了,仍然坚持把一首曲子弹完,把右手放在琴弦上问:“把我当成卖艺的?”

招娣笑得前仰后合:“等着啊,我也去找一枚硬币。”

我翻了一个白眼:“你们都不看书的吗?《挪威的森林》啊!”

“挪威的森林?不是一首歌吗?”招娣说,“让我把你心儿摘下……”她轻轻哼唱,我气急败坏地打断她:“是书!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的小说!”

“书里有个卖艺的人吗?”招娣笑着问我。

我冲着天花板翻了下白眼:“渡边去精神病院看望直子,直子的舍友玲子会弹吉他。当玲子弹《挪威的森林》时,直子和渡边就分别给玲子一枚硬币,表示对这首曲子很喜欢。”

“《挪威的森林》到底是一首曲子还是一本书呀?”柳幸糊涂了。

“《挪威的森林》是Beetles乐队,Beetles知道吧?甲壳虫乐队,创作的一首吉他曲,《Norwegian Wood》,村上春树是听着这首曲子写完的这本书,因此被村上春树当成了书名。”我耐心地解释。

“柳幸学学怎么弹,学会了我和陈槿也付费听你弹。”招娣对柳幸说。

“我先找找谱子。你听过吗?”柳幸问我。

“没有。我倒是很想听,等你,加油哦!”我对柳幸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那时候对书中“精神病院”的说辞新奇又陌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会去“阿美寮”那样的地方疗养。直子最终没能摆脱精神障碍,用自杀的方式离开世界。十年后的今天,我知道直子和玲子都是重度抑郁症患者,这个词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我们周围,连柳幸最终都没能摆脱。

重病。我在模模糊糊中想起任家康的信息,会是怎样的重病?直觉告诉我,是柳幸放弃了。但她是用哪种方式放弃的?我想不出来。

胸口闷闷地疼,公主般冰雪可爱的Anne怎么办?柳幸曾说“她是我的命。”

柳幸,你丢弃她了吗?

我睡得很艰难,四肢酸痛,无法顺畅地呼吸。

转眼间回到我的老家。哥哥要去外地上大学,院子里站了很多人送他,有姑姑姑父,叔叔婶婶,伯父伯母,还有堂兄堂弟和堂妹。哥哥是我们家里第一个大学生,妈妈非常自豪。

收拾完了东西准备出发的时候,哥哥向厕所走来。厕所是单独一个小屋子,露天的,在院子后面。妈妈抢先走到厕所门口喊我:“快出来,你哥要上厕所。”

我飞快站起身胡乱收拾一下衣服跑出厕所。院子里的人都在看我,我脸热的发烫,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低着头沿着墙根回到屋子里,把脸埋在被子里哭了。

脸上凉凉的,我揩了一把,原来是梦中的眼泪,从我十二岁那年流到现在。

“16床,醒醒。”有人推我,我睁开眼睛,是护士。

我坐起身。护士问我:“小腹还疼吗?”

“不怎么疼了”,我认真地感受了一下,小腹部变得轻松很多,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反倒是胸口一直像堵着一块大石头,闷闷的,隐隐作痛。

“还出血吗?”

“不了。”

护士熟练地给我打针,“观察到明天,没事的话就可以回家了。即使回家也要卧床休息半个月,尽量不要走动”。

“做饭有影响吗?”

“吃饭也在床上,除了上厕所,其他时间不能下地。”护士简短地说。

看来我只能吃外卖了。还好前一阵家门口常常有外卖的订餐广告,我收集了几张放在门口的抽屉里,没想到派上了用场。

隔壁床的孕妇折腾到凌晨四点终于被送去待产室。我戴上床头柜上不知医院配的还是谁留下来的眼罩,蜷缩在被窝里睡得很不安稳,外界一丁点动静就能让我惊醒,走廊里偶尔传来脚步声和说话的声音像被放大了数十倍似的灌进耳朵,我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等我摘下眼罩睁开眼睛,天色已朗,透过豆绿色窗帘的缝隙溜进病房的日光像一把变了形的利剑般镶嵌在我的床头。

我坐起身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是早上七点钟。

我静静感受自己的身体,小腹部的胀痛已经消失。心头一块大石头落下,再次感觉到饥肠辘辘。早饭八点钟才送到病房,还需忍耐一个小时。

手机叮咚响了一声,我心里一阵紧张,是不是任家康呢?

“我已到达布达佩斯,你去上班了吗?”是忠南。

我心里发酸,嘴巴发苦,拿着手机不知如何回应。犹豫良久回复到:“在地铁上,快到了。”

“好,注意身体。”忠南的信息很快传过来。

“嗯,好的。”眼泪忍不住要掉下来,我连忙低下头闭上眼睛。有温热的液体从闭着的眼睛中溢出,我抬起手用手背迅速擦去。

我翻出任家康的信息,一遍一遍地看,一个字一个字地琢磨。急病?会是什么急病呢?现代医学这么发达,难道还会有什么急病会瞬间致命吗?这是托词。我了解柳幸的状态,相信自己的判断。她坚持不下去了,她放弃了。柳幸!

我在医院,上不了网,看不到柳幸的微博。

医生带着七八个实习医生来查房,一大群穿着白大褂带着帽子和口罩的医生齐刷刷站在我的床头,让我莫名有点紧张。我问:“我现在感觉很轻松,小腹不疼,也不再出血,能出院了吗?”

医生说:“可以回家。但要绝对卧床休息,吃口服保胎药。如果再出现这样的情况及早来医院。不必紧张,轻松点。”接着她转过头对实习医生说:“孕早期流产是自然筛选的过程,如果胚胎质量不好的话强行保胎没有意义。但常规的保胎是必须的,有很多孕妇在孕早期会出现先兆流产症状,通过常规保胎可以避免一些健康的胎儿因为胎盘不稳等原因流产”。

医院的早餐很清淡,包子,小米粥,鸡蛋,水果,还有一瓶牛奶,我把这些东西吃得干干净净。护士带着我去产检室,给我的肚子上放上设备,像小火车一样轰隆隆的声音传来,我纳闷地问:“这是什么声音?”

“胎心”。

我吃了一惊,旋即用心聆听。这声音听起来强劲有力,犹如天籁。

“你的月份也差不多了,就在这里建立孕产期档案吧,B超资料和今天产检的数据都记录在档案里临产时参考使用。接下来我会给你一个孕期检查安排,什么时候排畸,唐筛等表格里都很清楚地记录,你按照时间过来做检查。”护士把孕检的设备收起来,对我说。

“好的好的。”我不迭声地答应。怀孕之前我问过研究室的前辈,说过三个月去医院建立孕产档案,我原打算满三个月之后再过来的,没想到今天都办完了手续。

“没问题的,不用担心。到平时例假的时间子宫壁周期性剥落,对胎儿没有影响。这种病例我们见得很多,几乎所有孕妇在怀孕前三个月都有不同程度的出血,孩子都很健康。”

“谢谢!”我由衷地道谢,可能是看我形单影只地一个人,这位护士从昨天开始对我就多加安慰。

“可以去办出院手续了。回到家注意卧床休息,保持心情愉快。”

“好的好的,谢谢。”我再三道谢,走出孕检室,回病房收拾东西。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来医院的时候我只随身带了一个小包,连水杯都没有带。隔壁病床的孕妇还没有回来,想必还在产房里奋斗。我去护士台办完出院手续,背着来时的小包走出住院大楼。早上的医院人声鼎沸,挂号大厅的门口已经排起长队,不停地有黄牛低声问走过的人:“挂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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