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屋外,“沙沙”声起,分不清是雨声还是风声。树木在风雨中摇曳,比之雨前,似又茂盛些许。这样的时节,如果那位老人在,一定会在窗口欣赏树木和风雨搏斗的情景。此刻,只剩得我在窗边缅怀他。
我的外公——坐在窗边的那位老人。他就像个沉默的故事口袋,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屋子窗边,或是看电视或是看报。可有一天早晨,他终于长眠,再没有从那个沉睡的梦中醒来,离开了我们。故事口袋永远扎上了口。可是我不死心,总想从可能的缝里,从那个故事口袋里抠出来些什么。
小时候翻相册,看到照片上一男子,着长衫系围巾,立于广场前,一副玉树临风派头。问外婆此男子是谁,答曰:“你外公。” 回头却见外公在书桌前微笑,半是得意。再翻到后面,一个从未见过的年轻女子,身着旗袍,“这人是谁?这么漂亮。”外婆探过头来,嘴一努,头向一边扭去:“你问你外公。”我拿去给外公看,外公看着外婆嘿嘿笑,“一个朋友。” 外婆不干了,“你外公女朋友。”“哎呀,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只是个教书匠,人家是有钱人家小姐……” 民国时期,并不乏师生恋。不过外公考虑彼此身份背景悬殊,并没有接受学生的感情。外公常说自己是“穷木匠的儿”。他说“谁会嫁给一个穷木匠的儿子呢?” 外婆却是那个愿意和穷木匠儿子过日子的女人。也正是因为嫁给根正苗红的外公,她得以躲过一个又一个劫难,成为她那代姐妹中唯一活下来的人。她为外公生育了两子两女。70岁上,腰椎盘突出加上风湿影响了行动。常常半夜就会唤疼。无论几点,睡在邻屋的外公就会起来给外婆按摩缓解。外婆出门减少了,外公担心她与社会脱节,每天在报纸上选出有趣的新闻读给外婆听。特地买了辆三轮车,逢天气好,就载着外婆出去走走。从来没有做过饭的外公,古稀之年才开始学习做饭。当我们回去看望他们时,外公会说,“我来给你煎个螃蟹蛋,我才学会的。”
外婆一天天丰润起来,外公却瘦了。儿女们都劝他,也要照顾自己身体。外公说“敏中跟了我一辈子,为这个家辛苦了。现在应该换我来照顾她。” 外公自己的身体其实并不好。四十岁出头胃就切除了三分之二。当时医生说,活不过三五年。于是,每当我们这些孙辈拿着遥控器找自己爱看的节目时,外公就在一旁说“让爷爷看看体育节目嘛,爷爷也看不了几年了。”闻此,我们都会乖乖交出遥控器。拿到遥控器,外公就笑。他几乎每天都看体育频道。他说,“这些运动员的风采激励人。” 正是有体育精神的鼓舞,自手术后,外公数十年如一日地锻炼身体。即使在去年摔了一跤无法走远,也要每天绕着小区走一圈。我们有时跟外公开玩笑,“让我们看看电视剧吧,您都还有好几十年可看呢。”外公听了又笑。
外公虽然没有上过体育场,可是他在人生的赛场上从来没有逃避过,也教育我如何在这个娑婆世界立足。
自小,我与阿姊不睦。俩人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闹。年幼的我总是哭鼻子那个。有一天和外公郊外散步。外公突然在路边拔了两颗草,搭在一起,问我“这是什么字?” “人。” “对。这两个草互相支持才能组成人字,如果分开,就什么都不是了,只是一根草。”外公边说边比划,“你们两姊妹,也要像这草……”“互相帮助!”我接过话。“对!”外公很是赞许。今天看来,外公要说的远不止于姐妹之间的帮助。
一样样清理外公遗物。翻到一本黑色工作笔记,内有一页,起首标题“一生大事记”,下面却只有一件事“1951年分配至……工作”——不是我想象的迎娶了外婆,长子出生,孩子生病,提早退休…… 捧着笔记本,我突然发现,也许这个89旬老人,我并不了解。
窗外雨歇。遥望那抹绿,想象那个老人坐在窗口,时时凝视窗前绿荫华盖。他不曾留下片言只语,如同那无言的大树。没人知道它从一颗种子发出嫩芽,到长成参天大树,经历了什么。
按:看到“采访一个人”这样的题目,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外公。我一直以为时间还有很多,可是有一天,上天带走了这个机会。留下给我的,只有无尽遗憾和追思。终于,在端午这个属于怀念的日子里,记录下回忆中的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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