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午夜的钟敲了十二下,这永夜又过了一天。时钟这东西和午夜的说法一样,来自于一千多年前,传说那时世界有时亮着,有时黑。
“来点烟草,老伙计。” 我对希利说。
金属触感的长方形盒子咔嗒一响,将烟斗塞到我手里。永夜持续了太久,人类的视力逐渐退化,但也有魔盒应运而生。现如今,人人都有一个魔盒,用来辅助生活。我给我的魔盒取名希利。
我握紧烟斗,深吸了一口。这烟有股烤栗子的香味,我不由得愉快地哼了一声。夜的浓稠将属于过去的很多东西都融化了,烟草是遗留下来的稀有物种。我用拇指来回摩挲烟斗口,木头的触感干燥而圆润,是仿古品里的上等货。当然,这只是烟斗形状的电子烟,永夜里是见不得明火的。
我对这烟斗的前主人还有点印象。那是下午三点的时钟敲响后不久,我刚从混沌的梦中挣脱出来,面前三四米的地方出现了幽幽萤火。我不假思索地朝那个方向射了一枚空气弹,一个粗哑的男人嗓音闷哼了一声,萤火灭了,我的手边出现了三样物件。
我忍不住为自己的好运激动。如果扑灭一个人的萤火,就能从这个人最为珍视的三件物品中挑选一样收归己有。萤火可不那么常见——很久以前我听人说过,只有一个人思考“真相”时,他脑袋上才会冒出萤火。“真相”这个词的意思我不懂,也不关心,我只想赶在所有人之前扑灭萤火,拿到属于我的战利品。
可不要低估扑杀萤火的难度!人类的视力虽然退化,但还能对光亮作出反应。恒久的暗夜中出现一抹光,必定是众人争相追抢的对象。
总之,我扑灭了那个老男人的萤火,而他的私藏是我遇上过最稀奇的。其中一件,便是这枚烟斗。另一件摸上去是两片圆形的玻璃,中间由一根细铁丝连起来,圆形的两端各绑着一根棍子,直剌剌地竖着。最后一件有些沉,是个比手掌大的长方体,不管从左往右还是从右往左都能打开,外壳很硬,里面装了很多张又薄又软的东西。
三样物件我都不认识,挑了烟斗,是因为它便携,掂量着又挺结实。过了几日我琢磨出它的妙处,又听说烟斗是上古的东西,不由得时常想起另外那俩物件。说不定我错过了更好的货色,说不定那男人是传说中的“崇古者”。
不过事到如今,想那么多也没用了。我把自己从回忆中抽出来。
(二)
“希利老伙计,我想玩游戏了。”
“墓穴探秘,荒野派对,速度与激情,这是你最近玩过的三个游戏。”希利的声音和缓而富有磁性,当然也是我根据自己的喜好设定的。
我进入了墓穴探秘。希利为我穿上全身触感装置,我在狭长的甬道里匍匐前进,四面的砖墙潮湿,散发出阴冷的气息。
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背上,冰冷滑腻的躯干瞬时箍住了我的双臂!我弓起背,撑住地面,死命地将那玩意儿往上方的砖壁撞。它松开了我的左手,我一面咬住它的肢干,一面从腰间摸出匕首,反手捅了进去。黏糊糊的汁液劈头盖脑地浇下来,那玩意儿的重量一下子全部压在我身上,我挣脱出来,这才感到自己狂跳的心。
据说从前的游戏需要视觉提取信息才能玩,我有些无法想象那是什么样的玩法。也不是所有事情都是从前好的。
(三)
退出游戏时,远处出现了一抹亮光。我揉揉眼睛,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萤火是绿色的,清冷得很,但这光泛着微黄,在暗夜里竟显得有些温暖。我犹豫了一秒,还是拔出发射器,朝那个方向连射了几发空气弹。
那光灭了。我的手边什么也没有出现,手却突然被握住了。我下意识地想要甩开,却被握得更紧。那似乎是一双温暖柔软的人类的手。
“你是谁?!”我大声叫道。
“嘘,”有个清澈的女声在我耳边低声说,“别怕,我只是想送你个东西。”
我停住了反抗,这声音听上去没有危险。她缓缓松开我的手,将一个又大又沉的物件递到我手中。我用十指感受着它的外壳和重量,怎么这么像之前那老男人的藏品?
“打开看看呢。”她悦耳的声音又响起来。
我照做了。微黄的光从中升起,我立马合上,将那玩意儿扔在一边。
“不管什么东西赶紧拿走,我可不想引来别的萤火猎人。”我冷冷地说。
“放心吧,其他人看不到。”她听上去很真诚,我犯了迟疑,由着她重新打开那玩意儿,暖色的光点亮了我们之间的黑暗。
一秒。两秒。三秒。
没有预想中四射而来的空气弹,没有声音提示我即将失去任何藏品,什么也没有发生。亮光有些晃眼,我眯起眼睛,在她脸上找到一个模糊的上扬的弧度。
“这是书,光之书。”
“为什么给我?”
“因为你将是我们的人。”
她发出一串轻笑,悄然间跑远了。
(四)
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亮光,慢慢能看清这书中的内容了。现在我知道,每一页书是纸做的,每一页纸上的图像记载着不同的事物。
每次我翻开书,不管是从前往后翻,还是从后往前翻,从来没有翻到过第一页,没有翻到过最后一页,也没有翻到过完全相同的两页。这是本页码乱序的,无穷尽的书。
我翻到过热带的广场上的三千名香蕉工人,在五分钟之后被绵延不绝的火车车厢倾入加勒比海。我翻到过查拉图斯特拉臂上缠绕的蛇和头顶上盘旋的鹰。我翻到过从奥林帕斯盗火的普罗米修斯被锁在悬崖上,日日被恶鹰啄食他的肝。也翻到过人类如何在几百年前因为畏惧真理,使自己堕入永恒的暗夜。
有一天,我的头顶刮过一阵凉飕飕的风。片刻之后,希利告诉我,烟斗被人拿走了。我想念那支烟斗,但不那么想念得以随时吸食烟斗的日子里,自己曾经不在乎真实,亦无所谓遗忘。
再有一天,希利告诉我它也必须离我而去,除了似乎谁也拿不走的光之书,我将一无所有。
“别了,希利。”
在希利被人带走的瞬间,我笑着告别它,像告别一个老朋友。
然后我上路了,知道是时候为光之书寻找下一任主人,也知道纵使暗夜茫茫,还有很多支萤火,在永夜里发一点点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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