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

　  　　他坐在影院的角落，灰色鸭舌帽，八角形眼镜框。多年的烟熏让他的皮肤变得蜡黄，胡子看起来很多天不曾刮过了，污垢藏在毛发深处，等着它的主人去打理。 　　这是最近刚刚上映的一部电影，讲的是一个爱情故事。靠着演员的颜值和原小说的名气，吸引了不少的关注，所以坐着的大都是双双而来的情侣。有的牵着手，十指相扣。有的拥搂着，像是怀抱着整个世界。但他身边什么都没有，他一个人穿着洗得发皱的衬衫，躲在那个偏僻的座位里，像是怕被谁认出自己的模样。 　　

　　part1 　　 　

　  这是他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一个夜晚，录取信息上写着的那个城市曾是他高考那年触手可及却望之莫及的地方。如今时隔六年，他终于来到了这里。不过，他却不再是那个伏在灯前看书写字的少年了。如今的他，来到这座位于内陆的城市，只是为了谋生，又或者，为了找一个丢在时间里的人。这里离东南沿海有一个时区的距离，他记得多年前的地理课堂上，他曾经为了算时差而绞尽脑汁。看着晚上8点仍然明媚的天空，他想着“真是可笑啊，当年推算过无数次的知识，以为只是笔上简单的数字，却隔了整整六年的时间才到达。” 　

　  这座城市还是那么的繁华，每天早晨他都要和千万个人一同在路上奔跑，而夜晚降临时，那著名的碑塔前总是挤满了人，灯光直冲云霄，点亮整个夜空。而他看着手中的文件，长叹了一口气。 　

　一年了，来到这座城市整整一年了，最开始的新奇和狂热早就慢慢的褪去，如今的他对这座城市的印象只剩下那小小的工作室和狭隘的居室。 　

　前几天，那个总是趾高气昂的老主编退休了，部门里决定让他去外地学习，至于用意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本想要推辞，但看到出差的地方时他最终还是同意了。命运可笑得就像是儿时的旋转木马一样，他用尽力气来到这里，最后却又回到了自己生长的故乡。多么荒诞离奇，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 　　临别前，他请同事们吃了顿火锅，本是滴辣不沾的南方人的他，这些年来也已经学会了怎么用油碟。收拾好行李，他就上了火车，再没回头看这座城市一眼。 　　 　　

    多年后，他和朋友谈起那天的场景，他说，“我那时候早就泪流满面了。” 　

  　也是多年后，原来的单位扩建，清理他的房间时，找到一个落满灰尘的大信封，里面的信件有几十封之多。看上去像是两个人的往来信件，但落款时间已经是十余年前。信上字里行间的文风和用词，都和多年前那个出差后就再没有回来的准主编很相像。 　　 　　part2 　

  　他看着手中的通知书，他知道，他终于还是违背了当初立下的豪情壮志，活成了自己当初最不愿意看到的样子。一如十八年来的岁月一样，他还要孤独的留在这个对他而言早已经厌倦了的城市里。而那些曾在某个时间段里陪伴着他的人，都将离他而去，去很远的地方啊。 　　

    他想起小学的时候看到的一句话，每到分别他就把这句话送给别人，因为很是喜欢。他把它郑重地抄在那封信上，尽管他的字常年来都是不好看的，往往成为朋友们提起他时的共鸣点。那封信后来怎么样了，他也不知道。 有些东西，只在那个特定的时刻重要，而完成后，就像交出了半个生命般的疲倦又洒脱。 　

  　"我终于明白，原来每个人都只能陪我走过短短的一程。但只要我知道，他们曾在我的生命里熠熠发光过，我就知足了。我是如此确定且深信这一点。”  

      信里的人离他很远很远，远得连火车都要耗费半日的光阴，而慢慢的，远方的来信越来越少。他终于相信了那个人和他曾说过的一句话“我这一生大多的朋友，在分别后都与我没了交集，我想你也不例外。” 　　      这四年，他常常一个人在图书馆里发呆，看着那些永远热爱的文字，也会想起曾经，有个人陪着他一起翻阅那些书籍，想起那些过往的对话： 　

　“你不能老是沉浸在文字里”

　　“你看，今天的云真美” 　

　“我喜欢晚上的时候看着整个夜空的星星” 　

  　他是个内向沉郁的人，有时候看着一些悲伤的文字，自己也就悲伤起来了。他就像那个人所说的那样“在某些时刻研究的太深，以至于想得太多太多了”。可是唯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刻，他的心里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他会抬头看一朵云是怎么样的形状，会去数一片叶子的纹路是怎么样的奇妙。他知道，他需要她的存在。 　

  　可是并不是所有你需要他们存在的人儿，就一定会陪你走到最后，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每一个独立的生命，让他们为你妥协，这样的想法不免有些自私。所以，对任何人而言，爱并不是非你不可，但也不会忌惮交付与你。

　　part3 　

  　电影放到了末尾，开始了千篇一律的煽情。其实在他眼里，这就是个再惯用不过的桥段了。不用想，这时一定有无数秘密的情话在空气中飘荡，而那些听着情话的人们，其实并不在意文字的优美与否，又或是环境是否应景，他们要的只不过是那颗在此刻跳动的心。他看着那些沉浸在美好里的人，才猛然发觉，自己离高中时那个把文字飘在空中的少年，已经走了好远好远，甚至连那少年的样子都不大记得清了。他是否有着清澈的眼眸？他是否还写那些诗歌？他身边是否还有那些无话不谈的挚友？  　

  　想起很久以前，有个人在课桌上用铅笔写下早就被遗忘的诗歌。文字落了灰，当年自以为是的怒斥政治不可干预文学，如今却也入了大流；想起很久以前，在课堂上的酣睡，像是被母亲怀抱着的孩子。如今单人床换了很多张，却再也找不回那样的甜美；想起很久以前，刷着一本又一本的练习册，也曾咒骂过教育的腐朽，也曾为得到某份难得的卷子而沾沾自喜。 　

  　曾经他相信一句话“读过的每一本书都会变成力量，即使有一天你连书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它们仍然生长在你的骨髓里，成为你未来人生的灯塔。”可如今的他，有了一个被小部分认识的笔名，有了自己的书，自己的诗，也终于不用担心自己的文字会被人忽视了，终究还是找不到那所谓的“生长在骨髓里的力量”。 　

  　一周前，他坐在德令哈荒凉无人的草原上，夜幕从头顶落下。除了远处牛羊的低哞和自己的叹息，这空荡荡的草原上什么也不剩。猛然间就想起了那句他很喜欢的诗"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关心你”。他第一次感到人的生命是那么的渺小，自己一生的积淀和草原的宏大比起来，简直如同沙海行舟。也是在那里，他想起了曾说过的“我一定要去一次西藏”。可惜梦想和现实之间，隔着整整二十年的距离。而这二十年的路上，一点点地埋葬着一个人最初的童真和梦想。这二十年，是一个人的成长史，也是一个孩子的覆灭史。 　

  　他于是在笔记本上写下这么一段话： 　  　“我觉得孩子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人儿，我们每个人在出生那一刻都扮演着同一个角色——孩子。每一个关乎于孩子的时刻总是美好的，譬如在夜晚数着星星，譬如在晨间追着，跑着，又譬如那些在孩子们间转瞬即逝的玩笑与谎言。其实我们每个人心底里都还是孩子，看到满天的繁星也会觉得很美，不是吗？和熟悉的人相处在一块时也会开开玩笑，也会坦然分享自己心底里最深处的秘密，不是吗？ 　

  　 可是人越长大，越要背叛这颗童心。即使头顶繁星，也不愿去喊出那句“真美”；酒局上推杯换盏，把玩笑当作风度无所顾忌。你看，三月来了，满树的花又开了，多么美好的景色啊。可你只是奔波在路上。 　　我思考究竟是什么让我们失去了这颗童心，是什么让我们再也做不回那个所有人都曾经经历过的孩子？答案比问题本身还要简单：这终其一生，我们都在和同龄人一起奔跑在路上，他们长大了，我们也就长大了。其实每个人儿最终都是孩子啊，只是每个人都不愿再做回孩子，于是我们学着老成，学着把那些属于孩子的美好藏在心里，再不提起。” 　

　part 4 　

    　电影结束，人群慢慢地往出口挪动。他坐在角落里，和往常的无数次一样，等人群消散。这些美好对他而言早已生茧，如同他手中握着的笔和纸一样厌倦。人群中似有个人，她笑起来还是那样的美好。

  　　他急急忙忙地从包里拿出迟到了二十年的书信，再回头望去，影院里空无一人。 　　而他也早已两手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