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寿的人

长寿的人，必然都有过人之处，比如我姥爷。脑子十分清楚，能自理，还收留了一只胆小如鼠的肥猫。

他过生日的时候，重孙子孙女们把肥猫追的满屋乱窜。老爷子心疼了，又舍不得斥责这帮小兔崽子，默默搬了椅子，与藏在床底的肥猫四目相对。

一人一猫，相顾泪千行（当然没有），互相安慰倒是真的。

他不抽烟，不喝酒，不吃任何保健品。可是——注意前方高能——他也不做任何运动，平时连楼都不下，更别提什么广场舞太极拳了。

但他依然活到了九十三，看样子，百岁也是迟早的事。所以……还减什么肥跑什么步啊，看我姥爷，那才是榜样！

老爷子做做家务，看看电视，抱抱肥猫，再打几个盹。从我姥姥几十年年前去世，他就这么一天天的过下来了。

我很奇怪，只在方寸斗室里生活的姥爷，难道不寂寞么？

尤其老爷子还不要求儿女们常打电话，更不逼他们常回家看看，不玩膝下承欢那一套，完全采取放任自流的态度：你们爱来来，不来我也不生气。在钱上更是界限分明：谁的钱也不欠。比如我这个做孙女的，帮他在网上买过几次咳嗽药，老爷子死活都要给我钱，不要钱？东西拎回去！

简直无欲无求的让人无法讨好。

逢节日全家聚齐了，大人们聊天做饭，小孩子撒欢乱跑，玩游戏翻糖吃。老爷子就慢悠悠的在屋子里左溜达一圈，右溜达一圈。很像巡视菜园子的老农，心满意足的看着自己的后代茁壮生长。

很有此生足矣的表情。

其实刨去长寿这个事，命运对他很苛刻。

姥爷年少时是给资本家修汽车的，也算掌握高精尖技术的手艺人。抗战时期顶着日本人的飞机大炮，千里迢迢给党国运物资。同行人全挂了，他跌跌撞撞的活了下来。

解放后因为这段黑历史差点没被斗死，后来又干回汽车老本行，最牛的经历是曾到北京给清华汽车系的学生上过课。

他生命的后半程，爱人走了，大女儿走了，不幸的事一桩接着一桩，老爷子淡定的接受了老天给他的安排，都挺过去了，而且从听不到他的抱怨和愤懑。

这事挺神的，区区在下如我们，周末加班都是人生大不幸。难道说人经历的事儿多了，抗压能力才遇强则强？

想到这儿又很难过，我倒希望他是个遇上丁点小事就跳脚的老头儿，脾气比小孩还小孩，一生里总有人哄着。

可是并没有。

姥爷的一辈子好似一江被风雪覆住的冬景，从春至冬，四顾苍茫，从不敢有片刻的懈怠。他怎么敢呢？幼时他是少小离家的顶梁柱，婚后他又是五个孩子的父亲。

他所有的脆弱和感情都封在了冰冻的江水下，流淌在我们不必看到的地方。

那个时代的老人，人人都是本看不透的书。

昨天，远在异国他乡的表弟打电话，因为担心他妈妈的病情，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说哭就哭了。早几年，我也许会笑他羞不羞啊哭鼻子，有什么大不了，男子汉流血不流泪。

现在却很遗憾不能抱抱他，让他哭个痛快。

将来的某天，他定会觉得当时的自己太脆弱。可我希望，我们这代人永不必有姥爷他们那样看破世情，无欲无求的心境才好。

那是历练了多少苦痛才修成的红尘。

细想想，这个时代的我们已经足够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