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赋予山许多意义，山从来不需要自证其意义，反而是人在山诸多的意义中，选一个自己中意的一饮而尽，当成是山给人的启示。山不曾发一言，却说了无数的话。这一点颇像禅宗的缘起。“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之语的提示是“见”字，“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机锋还是“见”字。时过境仍在，所见即所得。
在《冰河世纪遗留的礼物》和《你跟我说生活有捷径，你找到了吗》两篇文中，都谈到了“山”。两个相隔千里的人在各自的生涯中因遭遇群山而相近。群山就像一个巨大的容器，它能装得下所有的亲近和亲昵。娜恩·谢泼德（Nan Shepherd）的《活山》让人透过文字的屏障去感受山，谢丽尔·斯特雷德（Cheryl Strayed）的《走出荒野》中的山是位见证者之一。“所见”的方式不同，“所得”亦不同。《活山》中人的平静已经和山融为一体。《走出荒野》中还透着不羁的野心。我特别留意了一下《走出荒野》这个故事和文字前后出现的时间差。不论是娜恩·谢泼德，还是谢丽尔·斯特雷德都需要一个“长距离”才能看到她们见到的群山。这个足够的距离，有时是空间，有时是时间。
群山的轮廓在一个人的心头变得澄明，需要看和见。看到和看见，是欣赏群山的两种方式，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是两种不同的视觉层次。看与见在不同的层次上，所见的都是山 ，所得未必尽是山。
将《活山》与《走出荒野》放置在一起会看见什么呢？书中的两位第一视角大多时候是在群山中孤身上路，这种有意为之的孤独，与身处闹市街头的孤独并无本质的不同。只是前一种孤独是将自己放在孤立无援的境地，而后一种孤独是将自己放在人海中孤独到不想呼救一声。或许可以这样讲，我们口口声声的孤独，只有到了群山的疆域中才会变成物理意义上的实在，而再也不是一个状态虚词了。在群山之中，孤独是有质感的。每向前踏出一步，砂砾在脚底下发出的声响，山风拂过脸庞的清晰触感，空气里飘荡着的各种气味都会重回人的记忆，使出的每一份力量都有源头可循。正如麦克法伦在《活山》的序言中所言：
我们已经渐渐淡忘，我们的思想正是由实在于这个世界的身体的经历所塑造的，无论是它所经历的空间、纹理、声响、气味和习惯，还是我们继承的基因特征、吸收的意识形态。我们对触觉的把握比此前的任何一个历史时期都少。
《活山》和《走出荒野》中的故事和文字是勾引人读下去的理由之一，让文字撩动人荒废已久的触感。“月移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说的也许就是这种可期待的触感。
尽管《活山》和《走出荒野》各自寻找的源头不同，我们对于这些故事和文字的理解，不能止步于山前。群山从来不是亟待破解的秘密，对于人来讲，抵达群山始终不是需要完成的目标，而是我们知道在迈向山的进程中我们始终尚在半途。距离和目的地是人为设定，当我们认识到一个又一个的事实，这些知识的积累只能带我们走一段路。群山连绵，它把一段又一段的路敞在我们的眼前，铺满了耐心。群山不会用挑战和骄傲来自证其高耸，但它对蔑视和无知充满了敌意。
《活山》的源头有些像将自己化作山的一小部分，而《走出荒野》则是将山化成自己的一小部分。毕竟，《活山》是随性的，《走出荒野》带着较劲。但这些文字和故事都将自己与山之间的界限划定泾渭分明，谁也无法将对方完全替代。自己还是自己，山仍是山。谁也不必将谁急着掩盖。
尽管文字与故事会赋予山无尽的意义，但山在本质上给予人的意义是什么呢？是高度。凭借山的高度，人才有了类似俯瞰和鸟瞰的视野角度的可能性。山的巨大是先天的，但只有高，才将高度----这个实在的触感带给了人。人的看见也正是基于此才得以拓展。文字与故事中有关山的描述，壮丽与雄伟穷尽了词语的努力，却无法表达山本身的姿态。文字和故事中的山所遇到的看见有边界，这一边界圈定的地域已经足够盛放人所有心事了。
“根本上来说，也是最重要的，高山加剧了我们的新奇感。高山的真正恩赐不是它们提供了一种挑战或一场竞赛，成为被人类征服或支配的事物（虽然这是很多人追求过的），而是提供了某种更温和而且强有力得多的事物：它们使我们愿意相信奇迹——无论是水在冰块下形成的黑暗的漩涡，还是在巨石和树木的背后处苔藓柔软如皮毛的感觉。身处高山重新激起我们对有形世界最简单事物的惊奇”。麦克法伦的这段话阐明了人与高山的关系。有时候想想，到更高的地方去-----似乎就是我们本能冲动之一。谢丽尔·斯特雷德在《走出荒野》中不止一次的痛说那个冲动的开始------没什么好解释的，就是想想都会觉得很美好，其他的，都没怎么想。
在面对耸立的群山时，我们似乎从来没想过----山是什么----这个问题，情况可能恰恰相反，山在哪里和怎么走向山才是我们最大的问题。写山的文字和故事浩瀚如夜空，看见山，眼神就像是扫过夜空似的，我们拒绝给予任何单一视角以绝对的优先权。《活山》和《走出荒野》的文字和故事都与山相关，且不论是在山中见自己还是自己见到山，她们的观察都是彼此关联的。山与人被交织在一起、彼此关联、左右牵制，人与山在各自的臂弯中发着自己的力。
《活山》的文字在山中沉寂了三十余年，《走出荒野》的故事在人心里来回往复了十七年甚至更长的时间。这些事情与这两部书著作讲述的内容哪一个会更惊心动魄一些，无法比较。这两本书含蓄礼貌的提醒我们：我们所能看见的世界永远只能是它的一部分，如同我们看见山一样。再好的视野和再明亮的眼睛，山只能让你看见你能见到的那一部分。
在这两本书中，谢丽尔·斯特雷德的山和娜恩·谢泼德的山都会让我们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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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阅读都会迈向辽阔！《短书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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