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士”其实不叫“进士”,叫做锦川,只是十几年叫下来,大家渐渐忘记了他的名字。“进士”其实本地话叫得不是很响亮,太过于文绉绉的,不过大家还是勉为其难叫他“进士”,还略带戏谑。锦川听到这个称呼也不置可否,反而让他想起了祠堂里那块斑驳的“祖德流芳”的牌匾。他说祖上出过进士,小时候家里还有一本族谱,上面就有记载,大概是光绪年间吧,还曾在现在的龙岩地区任过知县,他想没准以后我的儿子也能高中进士哩。不过后来他儿子也没有考中进士,高中一毕业就到外头打工了。
吃完早餐,进士就穿戴整齐出门,点上一根烟,在路上缓缓走着。估摸着快烧到烟屁股了,也到地儿了。每天这个时候进士都得到猪肉铺喝喝茶,雷打不动。几个小老儿凑在一起喝茶。喝的是酽茶,浓得化不开,黑乎乎的。年轻的小伙子就喝不惯,觉得太苦了。但对进士这些个老茶客却是刚刚好。啜着茶,说着话,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聊着。没啥可聊的,就拿眼睛瞟街上的行人,或是盯着前面火红的炉子发呆。约摸喝过两泡茶,身子微热,每颗细胞都沁着茶香,过足了茶瘾。进士就对猪肉铺老板说,来三两三层肉,要这一块。他起身在案板上比划着,选中了猪后臀。这边的三层肉肥瘦厚度匀称,吃起来不腻。买好肉之后,进士又在菜摊上顺走两根青蒜,说,都记上啊,我老婆再来结(每次进士老婆来买菜买肉的时候就顺手把进士的欠款给结掉)。然后提着袋子晃悠晃悠回家。
不一会儿,巷子里传来“买豆腐啊”的叫卖声。那个“啊”字拉得好长,足够进士把盘起的双腿放下,趿拉着拖鞋跑出去。
卖豆腐见状说:“不急,给你留着呢,不耽误你煮进士汤。”
本地有一道汤菜叫做“四进士”,每年春节围炉必上的一道菜,豆腐、排骨(或是猪肉)、墨宝(墨鱼干)、青蒜一锅煮,做法简单,味道鲜美,在缺衣少食的时代是寻常老百姓的“珍馐佳肴”,这四种食材被称为“四进士”(感觉跟进士挨不上边,可能是撷取其“出类拔萃”之义吧)。锦川不喜鱼腥,只是煮了个“三进士”。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喜欢吃“三进士”,几乎天天买、天天吃,久而久之,大家就称之为“三进士”,估计是嫌麻烦,就直接呼为“进士”。
买好豆腐后,进士就拉开架势,洗、切、煮,不一会儿就出锅了。再倒上一碗白酒,就着“三进士”,喝上。汤在电磁炉上端着,小火慢炖,咕咚咕咚作响,热气腾腾的。喝上一口酒,摇头摆脑,怡然自得。这一顿要喝上个把小时。喝完把桌子一推,和衣而卧,不时鼾声大作。直睡到骨软筋酥、酣畅淋漓。自然醒转已是傍晚时分了。
晚上,进士照旧要去看牌。看别人打牌(四色牌,分黄、红、白、绿四中颜色,每种颜色有将士相车马炮兵),他不打,只是看。有凳子坐就坐,没凳子坐就站着。打牌的有事情要出去一会儿,就让进士搭把手顶一顶,进士也可以顶,不过输赢不论,赢了,落下多少是多少,他也不会拿一分钱;输了,骂爹喊娘也没用,该掏的钱你得掏。打牌特费烟,抽得特别快,没烟了,让进士跑个腿,他二话不说接过钱就去买,你发给他一根,他就抽上,没发给他,他也不会讨要。一般晚上12点就结束了,有时大家兴致高继续熬夜,进士也陪着,一点都不困。
没牌看时,就在村里溜达。有人招呼喝茶,就踱进去。倒一杯、喝一杯,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时间不早了,就告辞回家。前脚刚走,女主人就说了,招呼他干啥呢,有手有脚的,却整天游手好闲、好吃懒做,这么多年都叫老婆、孩子养着。以后理都不要理。
可能女主人故意说的,声音有点大。进士听得清清楚楚。但他不在乎。村里人都说进士怎么一点都不像他爸,反着来。进士他爸就一农民。一天到晚在田里扒拉着,他最喜欢有月光的夜晚,这样晚上的时间也能够腻在田里。干活没人干得过他,节俭也是没人比得上。说是进士十来岁时,嘴馋得很,偷偷吃了一把花生,进士他爸生气得很,就大声地对进士他娘说:“生了个破家子,这日子不过了,要破家我也破给你看。他娘给我拿一块糖丁(结成块的红糖颗粒)尝尝。”穷苦人家的孩子也都尝过的糖丁,进士他爸却认为吃一块就是破家,其节俭之风由此可见。那些年,进士他爸带领在全家在村里村外开疆扩土,能开垦的、不能开垦的,都被他翻了一个遍,种上粮食。哪曾想一不小心就成了地主,有事没事就被抓起来批斗。进士认为他爸是累死的、憋屈死的。
这一天,像往常一样,进士到猪肉铺喝完茶,提起猪肉就要走,老板说,进士啊,你看是不是先把这些账结一结,再拖下去,整头猪都进你肚子了,我连一根猪毛都没捞到。
进士说,我老婆没还吗。
你老婆不是老早就去儿子那边帮忙带娃了吗。
进士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偏偏想不起自家婆娘是啥时候走的。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