挡住九十岁

老太说：“别回来，我不要你回来，不着做寿，不要！”

她今年生日和中秋同一日，还赶上是90大寿。本来忽视不了。可是她心有戚戚，不想被人提醒她九十岁了。

她也不想别人提起“生日”二字，不想当那一天的主角。可是几十年的传统是：她原来单位的领导生日必来，还不是一个人来，而是一组人夹带着礼物来。按说老太很喜欢被领导重视的，她某次生日时和领导送的花篮一起的合影，一直挂在客厅里。

可是今年和以往不一样，今年是老夫妻第一次在养老院过生日。

虽然养老院很好，老同志心里却转不过弯来，不愿意在养老院里接见领导。领导得到消息，只好提前来了，还是带来了礼物。

老太勉强接受说：只要不是生日这天过来就好。她仿佛倔强的螳螂，一定要挡住90岁的这趟列车。

我估计【挡住九十岁】这样的任务不好完成。所以前几日就在电话里跟老太说了：如果避免不了，那就迎着上呗。共产党人连死都不怕，还怕生日吗？

今天我哪里都不敢去，专职等着打电话的机会，和应付突发性事件。

上午老同志们果然来电话了，说养老院经理率领护工们来唱生日歌了，还送了个“红宝石”蛋糕。老太说：“我难受，忍不住哭了，说好了不要不要，就是不听。唉，我现在容易激动，一激动就心绞痛了。”

我说不要激动嘛，大家就是想给你个热闹。

老太说：连小顾（钟点工）两夫妻都说要请我们吃饭。我说：好啊，难得小顾两公婆有此心念。老太说哎呀我自己有妹妹，有外甥女，哪里还会麻烦他们？

原来他们打电话时，我两个表姐都在场，这话是说给她们听的。

接着没有多久，表姐来电话了，以为没请二老吃饭，二老生气了。没完没了重复解释：不是奉命不给她庆生吗？怕中秋酒席导致误会，所以连【中秋饭】也省略了。还好还好，你表姐夫提醒我们不能真的完全不去看望，一去，她果然在窗口发呆。

话转了一圈又一圈。表姐跌足说：“她那样反复强调，还说有人过了生日就翘辫子了，都以为她忌讳着生日催命，谁想到不是真心话啊？”

我说：估计我也误听了，她叫我不要回去，可能是叫我迂回着回去。

待表姐终于收线，算着老人院的晚餐时间也过了，赶紧再打电话，慰问因被过生日而心灵受伤的老同志。

老太说：”早上啊，跟你爸吵架了。就为了这一大堆月饼和蛋糕，……伤心哦，你爸他生日这天都不让我开心一天，都要惹我掉眼泪。这么多人来啊，我又不好发作，……“老太声音再次哽咽。

天地良心，我家老先生一辈子没敢对她说过一句重话，这我清清楚楚，早上会对她耍态度？

叫老太把镜头摇向老先生。老太不干，后来估计是老先生自己扳过了镜头。

老先生可怜巴巴的脸上，有挤出来的一丝苦笑。

其实老头就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昨天我就说了，要拆包放塑料袋，你不听啊。“原来老先生头天就建议那些月饼和蛋糕们要放冰箱，老太说不要，隔天又说要了，老先生这才一嘀咕，老太就怒火万丈了。

就这句话，能让老太太哭成泪人，老太太这一辈子该多幸福啊？只是，就这一闹脾气，让所有的来访者都解读错误了：养老院以为她想女儿了；表姐以为她没请二老吃饭，老太委屈了；我差点以为我真的没回去是没准确理解领导的意图。

我于是一如既往，不问青红皂白地怒批老先生，直到老太破涕为笑。

老先生如释重负地说：”好了好了，总算笑了。“

一个中秋之日，电话周转不息。

再看手机，上海的月亮照片都被传上来了：黑底色上有一团模糊不清的刺眼白。前景处，是万楼千厦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