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连续下了半个多月的雨之后，太阳终于能够时不时地露脸了。尽管它在过去一段时间里受到了无数的非议和指责，可当它真的又露脸时，大家还是不约而同地去拥抱和欢迎。顺带地，人们也开始迎接春天的到来。
从这个月10号开始，阿程就会不按时地接到银行信用卡中心打来的电话。每次他都没有挂断，而是按了音量键让手机停止振动，一方面是出于礼貌，一方面他又带着侥幸想看看对方能坚持多久。电话在无人应答挂断的同时会迅速弹出一条银行的短信：先生，来分期啦。
一次，出于好奇他接了电话。女客服温柔地告诉他这个月有几万账单，选择分期可以缓解财务压力，还能赠送新秀丽拉杆箱等超值礼品。他耐心地听她说完，客气地回了一句“我考虑一下”，然后挂了电话。正是这句“考虑一下”，让这个女客服盯了他两个星期。
他登陆银行APP算了分期一年的利息，大约要2700块钱。可能拿到的赠品，也就千把块钱，而且只是可能。再说了，新秀丽这个牌子过于商务和老气，他并没有兴趣。所以，分期这件事也就到期为止了。
阿程想起来几个月前接到的另一个银行电话。
客服开口就问他是否认识XXX，他欠了银行几万块已经逾期几个月了。阿程一听，这不是某位不太熟的堂兄嘛，他只知道堂兄炒股失败搭上了一套房子，现在看来欠钱的地方不止这些。一问客服才知道，因为阿程的住址和这位堂兄的住址同在一条街上，所以就赌运气给他打了电话。阿程直说“不熟，没联系，不知道手机号”，推诿了过去。事实上，他确实对这位堂兄的近况一无所知。
之所以这个月账单有几万块，是因为阿程进了一批鞋子。
球鞋市场这几年一直比较火。阿程也一直看鞋子，买鞋子，但卖鞋子却是刚开始不久。鞋贩子并不是很受欢迎的行当，他们雇人抽签排队，一次拿走几十双鞋，然后把价格一点点炒上来，在喜欢球鞋的人眼里，鞋贩子跟所有的黄牛一样，都让人咬牙切齿，一边唾弃着他们的所作所为，一边又在无可奈何的时候被迫向他们打开钱包。
阿程现在做的，并不是普通认知的鞋贩子，他做的是代购。简单来说，他购买鞋子的渠道都在国外。
去年他有一个表弟去了新西兰读书。那时候他们就已经商量要利用这块“球鞋荒漠”来搞点事情。表弟有空的时候会去专卖店排队或者去折扣店淘鞋子寄回国内，然后由阿程发布在论坛，闲鱼或者一众球鞋群里，收益四六分。
阿程也会自己去国外的各个球鞋贩售网站自己淘货。有时候几双鞋，有时候一批，然后找转运公司寄回来，再用相同的方式在网上售卖。一双鞋扣除运费，收益至少也有百来块钱，这部分就全都归他自己了。
尝到了甜头之后，他就愈发热衷于研究球鞋的市场行情以及各个网站的折扣，每天要花很多时间在网站上面蹲点以及刷新。这个月几万块的账单就来自他的某批订单，其他几张银行卡也都花了差不多的钱，可是为什么其他客服没有打电话来呢？他有些困惑。
不知不觉到了周末。除了跟往常一样要先去鞋店排队买鞋外，阿程还要去一趟医院。他的好朋友阿波刚做完半月板的摘除手术，业余篮球生涯基本上算是结束了。他从自己海淘的那批鞋里拿了一双ADIDAS BYW送给他，寓意也很明显：送鞋给你就是祝你早日下地穿它，送这双半篮球半休闲的鞋子呢，就当是祝你提前退役了。
医院总是给人一种逼仄，压抑的感觉。过道上永远有障碍物，病房里又总是充斥着源源不断的暖气和似有似无的病毒，在这个稍微有点回暖的早春，这一切让人困顿又烦躁，一进入那个空间，就只想快速脱身。阿程当然也不例外。
他送完了鞋，聊了几句寻常的废话后，似乎只能呆坐着剥水果了，那句“我先走了，你多保重”一直找不到机会说出口。阿波似乎情绪还不错，反倒让阿程觉得自己没有理由这么快就走了。
在这家全国著名的骨科医院，床位永远是最紧俏的。一个床位在黄牛那边可以轻松地卖出五千到两万块钱，还别嫌贵，你要是稍微一犹豫，立马就有人爽快地出钱，爽快地拿走床位了。当然，阿波并没有急着做手术，也没有多余的闲钱走捷径，他从预约到做手术一共等了三周的时间。
阿程开始打量起这个略显老旧的病房。一共住着四位刚动过手术的，有吊着手臂的，有阿波这样动膝盖的，有大概是刚做过背部或者腰部手术后趴着的，还有一位看起来只有十岁的男孩，右脚却明显少了一截，看样子是刚做了截肢手术。
阿程有些惊慌地看了他一眼，又尴尬地回过了头望向了阿波。男孩的爸爸注意到了这一幕，他有些平静地说起了孩子的病情，那是一种骨瘤，4岁发现时动过一次手术了，现在12岁了又做了第二次手术，右腿截肢到了膝盖以下十厘米的地方。阿程在听的同时注意到病房里其他人的表情都很平静，想必他们已经听过不止一遍了，脸上流露出的表情，与其说是同情，不如应该称之为麻木。
阿程从读书时候开始就热衷踢球，打球，后来也因为这些契机，爱上了球鞋。现在毕业好些年了，他还会时不时约上朋友去球场跑上两小时，业余除了做球鞋代购的生意外，自己也热衷于买鞋，穿鞋，还有给球鞋拍照片。这一切，对他来说再寻常不过了。因为他是一个健全的人，有着可能有劳损但还算健康的双脚，他用双脚丈量成长的每一步，用双脚吸纳露水和尘土，也用双脚踩出坚持和刻苦。
他难以想象，靠着窗躺着的这个男孩从小就失去了这一切。他的人生是由轮椅和拐杖支撑着往前走的，他的手上兴许已经结满了厚厚的茧子，他的双脚永远没有机会踢出美妙的弧线球，左脚或许因为长年累月的重量压迫也会出现各种酸痛和伤口，脚上唯一的鞋子说不定总是很快地变形又很快地变旧，他可能更在乎鞋子的质量，而不是美观。
“不能穿一双好鞋子的人生是多么的遗憾啊。”阿程出神地想。
在这个提前到来的雨季里，窗外的阳光显得特别不合时宜。它总是将将探出半个头，露个脸，带着点阴郁看了眼这个世界，又匆忙地像是有其他事情一样离开了，不久又赶场般再次光临，如此往复。窗外的树还都是一副枯枝败叶的模样，离新芽的到来大概还差再多几天的阳光。
但这都仅仅是阿程的猜测。他不能武断地判断一个人的兴趣和遗憾。
他向他挥了挥手，走了过去，和他聊了聊学校，运动，还有业余爱好。
男孩笑了，他说自己喜欢的是画画和听书，将来希望能学一下怎么画脸谱。他的心里，住着《三侠五义》里的豪杰，《水浒》里的好汉，还有《三国》里的群雄，体育对于他是陌生的东西，所以也就不存在遗憾一说。
“果然是我想太多了，确实并不是每一个男孩子都非得跑起来的。”阿程努力回想初中时候那些安静坐着的同学，他们不爱跑不爱闹，读书也没见得又多好，他们也一样有自己普通又独特的人生。爱看漫画的并没有成为漫画家，爱阅读的长大了也没有变成小说家，就连那些爱踢球的也没进过一次校队，他们最终都成了平凡的普通人，在二十多岁的年纪过着平静的生活，偶尔带着梦想和坚持。
阿程稍微有点愣了神，男孩还在自顾自地讲，他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忽然就觉得轻松了很多。男孩说，春天是他最喜欢的季节，春天的太阳，春天的树，春天下不停的雨，他都特别喜欢，“书上讲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就好像给所有的东西起了个好头，没有那么热也没有那么冷，虽然一直下雨我的脚会有些不舒服，但那种雨啪嗒啪嗒打在窗户上的声音是真好听啊，我可以一直听好几个小时，总觉得春天的每一天都特别长，但也不会觉得无聊。”
今天的窗外没有雨，但阿程能理解那种状态，每当他心里平静的时候，就会觉得雨声特别讨喜，但是当他事情一多又经常要出门的时候，下雨就成了烦躁情绪的催化剂。大部分时候，下雨天的他是烦躁的，可能是他长大了吧。
在医院呆的时间出乎意料的长，等阿程告别阿波和那位小男孩时，路灯已经亮了。路灯把他的影子拖的时长时短，顺带着也投下了树枝的形状，每走一步，树枝也跟着他一路奔跑，这一切都让他感受到了春天沸腾的力量。
他暗自庆幸买卖球鞋让自己有了可观的收入，也有了可支配的独立资本。这一天发生的一切，让他决心每个季节都拿出一部分的钱，去让更多的孩子穿上舒适的鞋子。当然，为了让更多孩子得到帮助，他肯定不会动用自己的鞋子。上网找帮扶对象，淘宝找李宁安踏的低价鞋，联系当地的老师，这成了他第二天要完成的三个目标。
早春的这一天，似乎真的如同小男孩说的那样长，长到有很多的事情可以做，有很多的目标可以完成，而春天里的那些树，也正一步步地在充盈的雨水，阳光和长夜里，疯狂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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