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爷爷骨灰一同贴近山水的,是奶奶积攒了四年的花瓣。奶奶站在虹桥上,目送爸爸和我乘舟顺沱江而下,小船身后飘起一道美丽花带,从水门口飘到南华山脚下。”这是92年5月,沈从文骨灰回归故里凤凰,一半洒入绕城而过的沱江的情景(另一半直接埋入泥土)。
民谚:凤是凤,鸡是鸡,凤凰落毛不如鸡,有朝一日毛长齐,凤还是凤来鸡还是鸡。
沈从文,一个天才作家,一个要跟托尔斯泰比一比的作家,1949年之后创作就嘎然而止了,社会认为是个谜,他自己也感到是一个谜,为什么?《沈从文的后半生》大概提供了一些可以思考的线索。
作者张新颖,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在众多的资料中以时间为经线,以各个时段的故事为纬线梳理出沈从文1948年至1988年40年间的一些琐琐碎碎,本着还原历史匡正人生的精神,在浩瀚的资料中整理和发掘,通过大量的插入沈从文的文字资料、亲朋好友的文字叙述,在经纬中注入了精、气、神,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作家/文物家呈现出来,让人们洞察到沈从文火热、孤独的半生。
“人性是历史的产物”,一段历史铸造了一个时期的人性。沈从文的一生,是从乱(军阀割据,抗击外辱,国家战乱)到乱(政权统一后,新政权因幼稚而产生的治理混乱)的一段历史,个性也就具有了此一段历史的鲜明烙印,前半生因“思”而创作小说,后半生因“信”转而研究文物——别人不愿研究的杂文物。
书以时代大转折的前夜开头,介绍了沈从文与小儿子虎雏的一番对话,表示要在写个10多20本,赶上托尔斯泰,并且表态只要肯写,就能够达到这么多的数量。但在时代大转折的滚滚车轮中,在集体的一片呛声中,特别是郭鼎堂的一篇《斥反动文艺》中,沈从文中枪,被定义为“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帮凶和帮闲”,“反动统治的代言人”,神经绷到了极致,想长久休息而刎颈,从此凤凰落毛……
被救后,沈从文绷紧的神经松弛了,犹如脑洞大开,洞悉一切,从此具有了火热与冷眼(对坛坛罐罐的火热,对世事洞察的冷眼),想加入群众中去,但是群众是由工农组织起来的集体,与这些民国过来的知识分子好似两个世界的人群,总是显得格格不入,只能与孤独相伴,与文物相伴。“艒艒船还在做梦,在大海中飘动,原来是红旗的海,歌声的海,锣鼓的海。(总而言之不醒)”“声音太热闹,船上人居然醒了,一个人拿着个网兜捞鱼虾。网兜不过草帽大小,除了虾子谁也不会入网。奇怪的是他依旧捞着。”57年5·1节绘画的外滩外白渡桥及黄浦江中渔船的缩影,又何尝不是这个55岁人的内心自白呢。土地的沉静,水的沉静,音乐的沉静,使得沈从文的心也归于沉静,沉静于自己的博物馆解说员中(可能是共和国至今的权威专职解说员吧),沉静于“四旧”中的坛坛罐罐、花花朵朵、桌子板凳、刀刀枪枪等研究中。
大凡文人的知识在腹中是装不住的,也经不起好奇及探索心的诱惑(如陈寅恪盲了还治学、著述《元白诗笺证稿》、《柳如是别传》等),沈从文虽然只是历史博物馆中连桌子都没有的副研究员、文物解说员,但是对工作却极端热情,来人参观,他就尽心尽力的解说,参观者离开时还要说声谢谢——虔诚之心天可怜见。当然有付出就有收获,他收获了衣钵传人——王㐨;也许是半路出家、也许是在乡下耳闻目睹较多,他的研究采取了文物文献互证的研究方法,打破了前人的以文献证文献的方式,开创了我国的古代服饰研究。在干校三年,无法接触文物,就再次拾起了颓笔创作——仿古诗、写小说(只开了个头)、凭记忆撰写文物陈列柜的解说词等等。一个接一个的运动虽身处其中,心彷如旁观者,你斗你的,我干我的(有如刘节说的,批斗现场群情激奋的批斗,他却在台上默记诗词)。“思想陈腐脑筋旧,闭门思过改造难。临池长怀春冰戒,举足难忘八节滩。南国风物缠梦寐,白日惊沙迷眼前。斗‘私’忘‘我’除‘怕’字,反复勤读老三篇。”这就是一个文化人的可爱——更可敬之处。
“处此环境百无可为,只能退回小房,守住桌边,作漫无边际思索……天真易带来不同忧患,或终比世故巧佞带来幸福为自然合理也。”从干校请病假回来后,沈从文就在“横可走三步、纵可走六七步”的房间铺开了材料、文稿、图录、卡片等,开始了资料整理工作,《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就是在这间小屋子中,在王㐨、王亚蓉的协助下修改完成。古代漆器、古代陶器等等也在这件斗室整理出资料。一箪食,一瓢饮,在斗室,人不堪其忧,文也不改其乐 ,贤哉从文。
播下了火热,收获了凤凰,这就是本书介绍的一个“清清白白,无愧于心”的文人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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