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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月亮与六便士》新解:斯特里克兰德非高更翻版
文/有殷天乙汤孙师虎父,文责自负。
自从经济增长模式的转变促使人们开始学会适应自媒体写作之后,互联网上流传着一个比较响亮的口号就是“左手月亮,右手六便士”,意在平衡内心之中的理想与现实生活的需求云云。随着这种意象的普及而名声大噪的由上世纪英国作家威廉.萨默塞特.毛姆出版于1919年小说《月亮与六便士》,也通常被错误地当做是为了实现个人艺术追求而逃避社会、挣脱观念对人性的扼杀之类的范文,当然事实远非如此简单。
长久以来,对这部作品及其衍生影视作品的误读主要体现在两方面:首先是广泛存在着将其视同为以法国画家保罗.高更为原型的同人小说的做法;另一方面就是关于文章的立意,或者说对主要描写对象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德一系列行为背后真实动机的解释。笔者将通过一系列分析来解开这部作品表象之下隐藏的奥秘。
首先,关于斯特里克兰德与高更关系的问题,笔者必须承认,毛姆在创作时确实有意识地大量采用了法国印象派画家保罗.高更的生活片段,并将其按照自己的需求重组为一个全新的故事。
譬如两个人都于1903年左右死于法属波利尼西亚群岛,并且都曾在社会群岛的首府塔希提岛长期生活。只不过高更曾经先后两次前往塔希提生活,并最终移居更加偏远的马尔萨斯群岛并终老于斯,而斯特里克兰德自从到达塔希提就再也没有离开过那里。
此外两个人都曾经一度前往马赛生活。其中高更是在第一次前往塔希提闯荡失败后为了继承一位亲戚的遗产才到马赛去的,且因为这笔财产一度生活相当宽裕,甚至与一位爪哇籍女友在巴黎开始同居,还曾游历比利时、并前往丹麦与前妻和子女最后一次见面。斯特里克兰德则是在巴黎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被迫流落马赛的,并由于与水手斗殴而仓皇逃离了那里,只是因为偶然的机会替补成为船上的烧炉工才抵达位于南太平洋的塔希提。
相比之下高更的少年时期本来就有四年生活在南太平洋沿岸的秘鲁首都利马,并且青年时期曾经有六年多的水手和海军生涯,因此他前后两次前往塔希提不过是某种意义上的回归旧地而已。至于高更与水手斗殴的桥段,则发生在他获得遗产、重回巴黎后前往布鲁塞尔的旅途期间。
小说《月亮与六便士》中引起最多争议的故事则是斯特里克兰德旅居巴黎期间,曾经获得荷兰画家德克.斯泰若夫救助而从贫病交加中康复,事后反而恩将仇报与斯泰若夫的妻子布兰奇私奔。现实中高更确实曾于前往塔希提的两年多前于走投无路中借住在伟大的荷兰籍画家梵高在法国南方的家里,但两个月后就与之决裂。不过高更并不曾与梵高的女人私奔,相反,当继承叔叔遗产并与爪哇女友安娜在巴黎同居后,对方在一年后趁其前往比利时期间携带家中全部财物潜逃,这最终导致高更第二次出走塔希提。
通常来讲,或者基于常见网络资料的介绍,读者们普遍认为小说中的斯特里克兰德与现实中的高更都因为理想而抛弃家庭和事业,并到位于南太平洋的法属社会群岛首府塔希提去寻求自我价值的实现,事实上这很有可能就是个误会。
就保罗.高更来说,他于1871年4月结束军旅生涯返回故里后就开始了十二年之久的证券经纪人生涯,并同时就开始了绘画学习,甚至早于他在两年后与梅特—索菲·迦德结婚。不过这段职业结束于1883年1月,各类资料往往对其原因讳莫如深,只强调是高更在没有征求家人同意的情况下就辞去了职务并开始职业画家生涯,其实只要稍微看一下历史资料就明白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在高更辞职之前不久的1882年初,由金本位制改革导致长期通缩而触发的法国联合银行破产事件以及随之而来的股市大崩盘导致法国国民生产总值连续十年下跌。行业的萧条令证券行业前途渺茫,而缺乏过硬金融领域专业背景的高更不出意料地被淘汰出局了。其实在任何一个时代由于萧条而导致工薪阶层失业并转而投入文创领域都不算稀奇,就像在眼下这个伴随着巨大变革的时代,难道没有混迹金融领域十年后最终被迫敲起键盘充当写手的笔友吗?
在那之后的高更并非就此沉沦,而是不断尝试各种新工作,譬如其曾经前往丹麦投靠岳父一家并在哥本哈根充当职员,但终由于不能胜任而再度失业。可以这样说,高更与妻子的决裂并非为了什么追求艺术和理想,而纯粹是因为生活的窘迫。他最终前往塔希提照样不是为了换个活法,而是到那里谋生去的。
塔希提从1840年代起逐步沦为法国的保护国,尽管不断进行反抗,到了1880年6月29日终于被正式吞并而成为殖民地,后改称海外领地至今。所以1880~1890年代恰好是法国开始对法属社会群岛加大力度移民并进行开发的阶段,也就相应地产生了很多新增工作岗位。高更被迫出走塔希提正是为这种需求所吸引,并在那里先后尝试过在公共土木工程局和财产估价局供职、协助友人创办讽刺性刊物《黄蜂月刊》甚至最终独自创办《微笑报》。当然所有这些努力都由于各种因素归于失败,他本人也因为罹患心脏病和梅毒并参与保护当地土著人利益而遭到殖民当局迫害,最终在几年后含冤去世。
总体来说,高更的故事就是个具备了艺术天份但在职业生涯毫无建树的普通人为了谋生而不断颠沛流离的一生。他所有的努力方向莫不是以满足基本的生存需求为导向的,并非闲云野鹤般的放荡不羁。
而小说《月亮与六便士》中所讲述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德故事的背后也同样隐含着一条类似主线。他于大约1890年突然抛弃家庭和事业前往巴黎从事绘画的时代背景恰恰是发生于当年早些时候英国最重要的商业银行巴林银行的兑付危机事件,这次动荡恰恰就是自从斯特里克兰德从事证券经纪人的交易所开始蔓延开来,并进而引起了全球范围内的金融危机。
毫无疑问,尽管作者有意识地淡化了这起事件造成的巨大影响,但斯特里克兰德无疑与高更一样,其抛弃了证券经纪人的职业并非出于什么为理想而献身,而是因为遭到了现实的毒打而不得不出走的。从这个角度来看,他确实是高更的一个影子,但如果非要将小说中的这个形象与高更对比起来,又明显可以发现毛姆始终在刻画着一个截然不同的角色。
小说中斯特里克兰德的所有选择都缺乏逻辑性和目的性,譬如说他通过偷偷参加俱乐部培养绘画爱好,除了少年时代残留的回忆之外,主要是在40岁左右出走前不长的一段时间内进行的,而非像高更那样自23岁时候从海军退役起就以公开的方式开始系统性地练习绘画。这说明斯特里克兰德对如何成为画家毫无概念,甚至并非真的打算成为一名画家。
在高更的绘画之路上,他早在26岁时就结识了印象派大师卡米耶.毕沙罗(同时也是保罗.塞尚的老师),这让他很早就融入了印象派绘画圈子,并得以借助这层关系经常去柯拉罗西美术学院学习。在若干次失业期间,高更确实长期以职业画家身份生活,也即通过不断参加各种画展并依靠出卖作品换取收入,还与梵高、德加、雷诺阿等一系列印象派画家保持了长期的联系。尽管莫奈对他持排斥态度,但高更确实在生前就已经成为一名小有名气的艺术家。
斯特里克兰德则完全不同:他几乎从来没有和任何出名的画家来往过,也不曾接受系统性美术培训,而是一直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以国际象棋和闲逛打发时间,甚至从头至尾都不曾卖出过几幅画作。或者说,斯特里克兰其实从没有过依靠绘画谋生的想法,他只是一名缺乏固定职业的短工,以做各种零工换取必要的生活用品,并且时不时从朋友那里借钱或者蹭一顿饭。与高更相比,他就从来没想过要成为一名职业画家,而且所有见过其画作的人几乎全部对他嗤之以鼻。
总体来讲,毛姆并没有打算把《月亮与六便士》写成一篇《高更传》或者以高更的经历为题材的同人故事。相反,他不过是把高更的塑像打碎之后,就像毕加索那样将碎片重新按照自己的需求组装成为一件新的、完全扭曲了故事原型的作品,那么他想表达的理念也必然和高更在艺术史上留下的印记截然不同。
这其实就类似于弗洛伊德所介绍关于梦境的形成过程“Dream Work”,即将“无意识”世界的本意也即“隐梦”通过“移置”与“凝缩”的方式重组为“显梦”。我们阅读到的、误以为是小说本意的内容其实就是被加工过的“显梦”,而其隐含的真意则是通过常理无法解释、甚至社会主流观念都无法接纳的“隐梦”。后面我们将逐步揭开包裹在小说表层的外皮,来触碰那个隐藏在暗处、不为人知的“无意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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