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每一条路都有尽头。
事到如今，有件事情确实是确凿无疑的，那就是那天下午，我骑着车飞驰的那条路是有尽头的。只是不知怎么，许多年后再想起时，那条路在我的脑海中被无限地拉长了，长到一直延伸至地平线的那一端，又渐渐消失在了云海的下面。
所以我想至少在那时候，我就在渐渐明白一个浅显的道理：路是走不完的。我们每个人都走在一条永无止境的大路上，我们在某个时刻半途加入，又在某个时刻突然离开，我们各自漫长的人生相对于这条无止尽的路都仅仅只是一瞬间，谁都无法探得这条路的起始和尽头。
于是在这条无限延伸的路上，我停下了车。
如今我还能清晰地记得，在那天我走出家门，踏上那条以和平为名的大路之前，我是有一个目的地的，就是很多年前那条路上兴建的一所公园。那公园看起来很大，基调是大理石的乳白色，那乳白色从入口那充满现代感的大建筑的脚下一直蔓延开来，铺满了整个平坦的广场，最后汇聚到了广场中央的那个大喷泉上。在我的故乡，所有的喷泉都只有在刚刚建成，或是特别的时刻才会启动，喷发。所以当那一刻我站在那个正在向着蓝色的天空脉动出银白色的水瀑的喷泉前，我还以为我刚巧赶上了什么特别的日子。直到后来我发现我每次经过那里，不论清晨还是黄昏，亦或是尘攘皆散的深夜里那个喷泉都在工作之后，我才明白原来这世界上有的地方的喷泉是不会休息的。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至少在那一刻，我发自内心地，一厢情愿地相信着这一切都暗暗对应着某种巧合：战争的苦难者的后代，踏上施加这苦难的民族的大地上时，纪念后者战败的喷泉正向着天空绽放出最纯净的礼花。
你也许可以想象得到，一个刚刚踏入异国的大门的年轻人，语言不通，亦不熟谙种种陌生的规矩和道理，他的内心本来是脆弱而又紧张的，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在这里犯了什么错，触碰了某种不知名的禁戒，而又无法为自己辩解，甚至连听懂别人的斥责都做不到。但是就在此刻，他目睹了一场小小的，来自水花的欢迎仪式，他突然有种笃信：这个神秘的巧合（因为他甚至不知道这个能够使喷泉涌动的特殊时刻究竟意味着什么），就像是一场来自某个神秘的兄弟会的小小欢迎仪式，在这个欢迎仪式上一把代表着欢迎和热切的钥匙被交到了他的手上，于是他可以拿着这把钥匙扭开这座陌生城市尘封的大门。
那座公园里有很多东西，在无数个穿越和徘徊于那里的日夜之后，现在我已经可以单纯凭借着记忆复述出沿着各个大门进入那里时人先后可以观察到的一切：笔直的大路，博物馆，纪念品区，以及其后代表着哀伤和平寂的树林，还有那林间悬挂的种种小旗帜，以及它们所环绕的，那个沉重的，青色古铜钟。那个古铜钟是对游客们来说的重头戏，他们往往会在穿过白色的广场，走过一段长长的笔直的柏油大路，于大理石纪念碑前献上花圈之后，默默地排队来到这里免费敲三下钟。仔细想来那真的是个很漂亮的好钟，外形古朴，庄重，又没有那种过于大气的感觉，反而能让人感到一种于安宁之间流淌着的细切的悲伤，犹如在千年古林中隐约浮现的，那种无声的鸟鸣，久久不散。
可我一次都没有敲过它。
一次都没有。
于我而言，那所公园里最重要的东西，对其他人来说可能是非常平淡无奇的。我没有谦虚，或是刻意通过说低我在意的东西的价值，来抬高我自己的品味的打算，我所钟爱的那样东西真真正正是非常平淡无奇的，随随便便在哪里都能够发现的毫无意义的东西。它是如此的平凡和常见，以至于我在如此评价它的时候，能够心平气和，丝毫不觉得自己言不由衷。
那是一张长椅。
那张长椅就在我先前说的，博物馆，树林，古钟，在这一切的后面静静地躺着。它就在河边，背靠着树林的边缘，正对着对岸的一处建筑。我喜欢它不是因为它有什么特别的价值，它只是修缮公园时使用的普通长椅中的一个，没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和历史。它上面唯一能把它同这座充满意义的公园联系起来的，就是它的椅背上，用金属板浮刻着一些文字，记录了关于过去的一些事情的文字，但事到如今，我已经完全想不起来那上面究竟写了些什么了。
在我的印象里，它就是那么安静地躺在那里，躺在安静的小树林的边缘，躺在那条一年四季都默不作声，静静地流淌着的大河的一畔。到了下午的时候，斜斜的阳光往往会被它身后的树木所遮挡着，在它的附近投下一片荫凉，而当人坐在上面的时候，能有一个很开阔的视野，刚好看到垂暮的太阳降下的光影于面前的水面上被一分为二，撒着余晖的一侧笼罩着那栋充满历史感的古老建筑，而现代的气息则已悄悄躲进了另一侧那渐暗的阴影里。
我记得每次我去到那里，想安静地拜访它的时候，都会惊讶地发现一件事：它是空着的。事实上它并非总是如此，我能这么说是因为，我很多次因为其他缘故要穿过公园，行色匆匆地经过它时，我总能发现它正在与其他人为伴。有时是手里放着织了一半的围巾，正在打盹瞌睡的老妇人，有时则是挂着相机正在喝水休息的游客。而唯一不变的，就是它总是不缺乏人们的陪伴这一事实。但每当我带着那一点可怜的兴致，踱步而来寻求它的温暖的时候，它又总是空着的，就像一个多年的老朋友，张开了双臂等着给我一个久违的拥抱。
熟悉的欢迎，这是世界上最为美好的东西。
哪怕只是来自一张沉默的长椅。
但倘若我一定要谈到这张长椅，就不得不提到我们的另一个老朋友：就是对岸那栋，在记忆里永远洒满了夕阳的余晖的那栋古旧的建筑。实际上那栋建筑在几十年前使原本有过属于自己的职责的，我记得是证券交易中心，亦或是别的什么中心之类，总之是人流密集的地方。如今它依旧能吸引大批的人来此参观驻足，但他们已经不像过往里那样穿梭在它的内部，而是隔着围栏，甚至是在桥上，在河对岸离得远远地观赏它。我不知道它面对这样的变故究竟有着怎样的心态，是不解，还是慨叹。但不论如何，我相信在几十年的岁月里它已经渐渐学会了如何接受这一切，不论是怎样的感情，我都相信它已经日渐趋于平和。
要说我的这份信念来源于何处，可能就是因为，当那天我第一眼看见它，我就在心底里问它，也是问我自己一句话：
会寂寞吗。
我和它都没有回答。
我在那张长椅上坐下，手随意地搭在两侧，看了看四周，就拿出了一本书。那会我总是随身带一本挪威的森林，随便翻到某一页，然后静静地把它看完。
大概没过多久，我感到有人走近，然后坐在了我的旁边。我抬起头看了一眼，是个女孩，长长的直黑发，蓝色的衬衫下一袭浅白的裙。她看也没看我，只是坐在了长椅的另一侧，在一个褐色的书包里不知翻找着些什么。
我看了一眼，就继续读自己的书。
过了一会，我听到有人在旁边叫我，我正在读书所以没有听清，就只是迷迷糊糊地抬头朝着声音的来源张望。然后我对上了一双黑色的眼睛。
“你是中国人？”
黑色的眼睛用中文问。
我说：“啊，对，是，我是说，是的，我是中国人。”
“你的书，”她可能觉得有点尴尬，扭过头回避了下我的目光，又转回来，指了一下我书的封面：“我看到是中文的。”
“啊，是。”我把书反过来，刻意多看了两眼那上面的那些我早已熟识的字迹，努力找回了下自己的幽默感：“看来还幸亏我拿了这本封面上写了字的。”
“封面上写了字？”
“你知道，有的书去掉书皮，里面的封面上是纯色的，只有书脊上有字。”
“我头一次听说。”
我摊了摊手。
“你来日本多久了？”她突然问我。
“实不相瞒，”我看着她，露出一个笑容：“到现在大概一共五个小时。”
她稍稍低下头，忍不住笑了一声，然后又问我：“那你是来上大学的？”
“要先读一下语言。”
“是那所语言学校？”她说出了我即将入学的学校的名字。
“是啊，”我点点头：“很有名？”
“一定要说的话，几乎也就只有那一所学校。”她耸耸肩：“广岛的留学生基本都在。”
“你也是？”我问。
“不，我不在。”她摇摇头：“我在一所别的，你应该没听说过。”
“你这猜测多半是真的。”我点点头：“老实讲，我连这座公园叫什么都没弄清。”
“但我看你不像第一次来这里的样子。”
“怎么说？”
“感觉。”她托着下巴：“就是一种感觉。你坐在这里时那种自在的感觉，不像是身处陌生环境的样子。”
“可能我有这种天赋。”
“天赋？”
“能很快地装出一副‘我常来’的样子。”我耸耸肩。
“是这样。”她又笑了，然后拿起了包：“我恐怕要走了。”
“嗯，再见。”
“再见。”她摆摆手，站起身。我看着她走开，又低下头看我的书。
“对了，”她走出几步，突然又回头：“祝你适应新生活顺利。”
“谢谢。”我抬头，指了指自己的脑子：“我想我装作常来就可以了。”
“有道理。”她笑了第三次，回过身去走远了。
我没有再低头，而是目送她离去，直到那蓝白相间的身影消失在林间小径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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