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发生在五月初,具体时间是Vincent离开的整整一周之后。
那个晚上,我像Vincent离开的那晚一样忽然从梦中醒来,客厅新买的天鹅绒窗帘没有拉严,在两片幽黯的微光之间是狭长又耀眼的子夜。
在这样的时刻,我看见了何等坐在那只凳子上的背影。那是一只榆木高脚凳,在买回来的第二天就被我们刷成了矢车菊蓝色,那段时间里我们把很多东西都刷上了新的颜色,屋子里的油漆味很久没有散去。
我躺在那里远远看着他,他没有穿上衣,光洁的背没有任何曲线,像一个平滑的倒梯形。他不知道我醒来了,我也没有说话,距离与黑夜横亘在我们之间,使我看不到他腰间的那颗痣,虽然它一定就在那里。他身边的画架上立着三天前就开始的那幅画。说真的,即使是在白天的时候看,我也看不明白他画的是什么。最近这些日子以来,他的画越来越模糊,越来越不着形迹,有时我似乎看到画里有人,有时却又觉得那只是一块疤痕。
我越来越觉得他就是在这个夜晚做出了决定,虽然我没能由始至终看到这个过程。但我相信应该就是这样,这个夜晚属于他自己,在其中的某个完全没有我的时刻,他独自做出了决定。
人们总是在夜晚做出决定,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这种黑暗中的仪式为人们所喜爱。也许黑暗始终是统治心灵的王,这种绝对的权力甚至跨越物种而存在,很可能就是因此,Vincent也选择了在夜晚向我告别。
那时的它已经有些虚弱,整个白天都不吃不喝,我不得不捏着它的嘴角两边迫使它张嘴,再用注射器将流质的食物从它的咽喉灌下去。这种方式既于事无补又屈辱,使这只猫的痛苦变本加厉。
它离开的那个晚上,我在睡梦中似乎感到有什么人靠近了我身旁,为我把毯子盖好了一些。我想当然地以为这个人是何等,于是翻了个身睁开眼。出乎我意料的是何等并不在我身后,取而代之的正是那只瘦弱的黑猫。卧室的灯已经关掉了,映着客厅射进来的光,Vincent静静蹲坐在地板上,身体挺得笔直,金色的双眼直勾勾看着我。我们那样对视了几秒钟,它就慢慢起身沿着那道刺眼的光走了出去,而我躺在那里,不知道自己究竟真的醒过来没有。
第二天,我发现Vincent躺在一个角落里一动不动,身体已经僵硬了,眼睛与小小的嘴唇都微微张开着。而当我问起何等时,夜晚的那个时间他的确没有来过卧室。
不管怎么说,何等的决定对我来说都是巨大的打击,而且很显然,是迄今为止最大的打击。Vincent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他也在朝着它的方向疾行而去,抛弃了曾给予我的所有东西,看我作一根细草,等着风将我带离。
我独自枯坐于深夜之中,一次次看着白昼重现,像一座崩坏的塔,失去了与人间的一切联系。
我开始害怕黑夜,这曾经使我觉得无比安宁的所在。这么多年来,唯有在夜晚,我才能看清自己,看清楚岁月是如何在我的所思所想里埋下一颗颗畏光的种子,又如何让它们在黑暗中生长。而现在,黑夜与白天连结了起来,黑夜的颜色开始在阳光下流淌,每当我在白天感到欣喜与欢乐时,就会对那些发生在黑夜里的事情感到愧疚与绝望。也许这就是那些种子开出的花,也许就像一棵树一样,生命总是开始在光芒里,然后慢慢失去光彩,落入阴影之中,最终完全与阴影融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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