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假期我过出了一种世事变迁的胁迫感。
从上一年开始,我就有这种感觉,每次回去老家,它的变化都让我略微无所适从。比如一些古旧建筑的翻新修缮,毫无审美水平如同损毁,让我看得眼前一黑,又比如楼下那片绿茵被直接铲平,露出光秃秃的泥地,让我痛失一处养眼佳景。
我无力又不甘的接受这些变迁,无端生出了几分厌倦。人活着,不甘的事很多,有些轮不到我们决定,有些轮得到但依然无力。
昨天回老房子整理物件,扑面而来的是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回忆。亲人离世不止十年,因为一些烂账撕扯,我和家人好像刻意回避这一处,我也有两三年没再踏足。
因为前天的一场台风暴雨,阳台被灌进了许多雨水,漫湿的墙角,很像我心里潮湿的难耐。我和父亲沉默的清扫着这里的积水,当初的地台做得不好,如今地面下沉的方向跟出水口是相反的。我们做了无用功,才想起办法。
不由的嘴上笑了一下,习惯了,我总是这样遵循本能去做一些东西。遇到麻烦事情,也是本能的去回避,就像这里,被不美好的情绪占据到我宁愿忘记它的存在。
只是想忘记不代表它不存在,现实依然会胁迫我去面对它,比如人情变数,年久亦失修。
谈及时会叹气,四十年的老房子,从我出生起,住到童年,也糅杂了许多年少时的记忆,而那时,我还热切的唤它为奶奶家。
奶奶家里当然有奶奶,她总是慈爱的看着我。她在的地方很像我所需要的避难所,在我读书最辛苦的那几年,奶奶和这儿包容了精疲力尽的我。
那时我假期也过去住,我还记得大厅的发条摆钟准点会响,老式电视里追过的偶像剧,砖砌锅灶里的柴烧得噼啪作响,环形阳台的边沿有一半都放了花盆,全是奶奶栽种侍弄的花儿……
一晃眼,坏了的摆钟安静躺在杂物上,电视永远关机,锅灶只剩落灰,阳台的花盆早已清空,不见所踪。
我为那些花儿感到伤心,就像奶奶的遗物又被丢弃了一件件。我走在空荡荡的阳台,看着空旷旷的楼下,曾经那一排排的紫荆树生得恣意放肆,枝条绿叶长往二楼,紫色的花瓣铺了一地……如今再从四楼望下去,已经换了一片光景,不复往日的丰茂。
太久无人居住,房子弥漫了一股阴沉的气息,像光透不进来一样,地板也黯淡几度。储物间里那整片蓝绿斑驳的铁扇玻璃窗,像旧日的残梦,一碰就碎,窗扇根本无法打开。曾经宽大的置物架,连同米缸米罐,那些谷物,豆类,干粉,也随着主人逝去而消失。
红白砖,黄厨柜,绿冰箱,我好像已经忘记了它们,但又重新记起这份熟悉。原来除了锅灶,他们都安静得没有出现在我的回忆里。那个时候,我还不爱下厨,厨房是奶奶忙碌的地方,我只是偶尔过去添柴加火。
我那时最流连的是爷爷的书房。他有一整面墙的书,木质书架顶还叠加摆放了好多,应该有两米高,上面还有几个影碟包,收集了很多电影电视剧。我还记得,在这个房间我看过的电影。比如东方不败,是我印象最深的。红裙长发,妩媚的回头一笑,决然跳崖。这一幕我记了好多年。而初中的暑假,爷爷给了我一本武侠小说,我如获珍宝,疯狂摄入,一本接一本,一部接一部,如饥似渴,颇有点废寝忘食的架势。我看的电影和小说,相辅相成又互相交织,但最初都是因为那片武侠江湖,而我精神世界的构建正是从爷爷的书房开始。
重回故地,我细细的打量书架上落了灰的书籍,有史学,有文学,有名人传,有杂文散文等,这些,这面墙,是爷爷精神世界的角落。而今,我才读懂那个不善言辞的老人内心有过的波澜壮阔,正如他自传写的风雨人生一晃数十载……
桌台玻璃垫下相片,从黑白到彩色,双麻花辫的姑娘变成一头短发一脸慈祥,涂色结婚照里年轻的夫妻踏上岁月匆匆,和着亲友与共,走到儿孙长大,一览相片如短片,沉默放映几十载人生。我的视线最后定格在某年某日拍下的全家福,不会再有第二张了,我清楚的看见旧日的纷扰回归到熟悉的面孔,争端和撕扯让曾经同一屋檐下最亲的人面目全非,十年不复来往。
只要是物,就免不了争夺去留,世人如此。
我想逃避纷争,但血缘和利益会逼迫我站队,对抗的是亲人,也可以是外人,占理或不占理,谴责或被谴责,孰是孰非,我都觉得不想再碰触,不想再来往。连同曾经生活过的老房子,我也不想踏足。十年间我在默许这个结果。
然而生活总是充满变数,父辈之间,中年时争,老年时和,年轮转动,旧人来往,我又被动的回到了曾经八口人生活过的老房子。我走在房间的走廊里,奶奶的房间,叔叔的房间,爷爷的房间,我们的房间,曾经的生活气散去,漂亮的珠串房帘撤下,或门紧闭,或空荡,或萧条,都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
午夜梦回,偶尔会见到奶奶,她还在这处房子的大厅坐着,躺椅,吊扇,太阳光,绿纹地砖浸透着夏日的清凉,转眼现实,只剩一片阴沉沉。应是太久没住人了,爷爷奶奶相继离世后,这十几年时间里老房子也在渐渐荒废。
秋日傍晚的夕阳,安静的落在窗上,像残梦赠送的一点余温,是慰藉,还是叩问,那一瞬间我有些微妙的悔意,后悔我曾选择两耳不闻,默许最坏的结果。
但是重来一次,那时的我大概依旧会如此,父辈间的矛盾,我无论怎么拉扯都显得有些徒劳。只是现在,父亲老了,我也是大人了,不能再逃避面对这些事情。
其实也无法逃避的。除了县城的老房子,还有乡下的祖屋,只要是年岁久远的房子,就避免不了小修或者大修。而这个假期,我被现实告知:你也要面对某些责任了。
十八十九世纪建的祖屋已有一百多年,百年的木头桁梁撑起层叠片瓦,撑起屋盖屋脊,然而一旦白蚁侵蚀,化作腐木也是须臾之间。
无声无息,繁衍生息,蔓延之快,当发现的时候,总是迟了。友人说,木头的东西,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站在阁楼上看着纵横交错的梁架,铁棍敲击下发出空洞的闷响,扑朔着掉落木屑,支撑百年的木梁宣告它的时代结束了。
偏偏是现在,不是很好也不是很坏的节骨眼。父亲说了个大概,母亲说了个局部,然后让我出一套方案。小修还是大修,预算有多少,这堆砌的条条项项像极了纷繁琐事。而最让我惋惜不止的是,终究还是要把唯一有点古味儿的屋顶拆掉。
我走上二楼,坐在屋脊上,看着时间洗礼变得磨损的鸱吻、吞兽,心里有点不是滋味。眺望四处的房屋,我不是第一次坐在屋顶上。我想起十几年前,奶奶最后一次带我回祖屋的场景。祭拜,斟茶,上香,神龛在上,燃烧的纸钱化了灰旋着风而上……
我和奶奶上来二楼,这处外阳台贴着斜屋顶,屋盖瓦片上长了些许不知名的顽植,呈伞状,灰绿的表皮遍布很多暗紫色的花纹,奶奶吃力的上去拔了几株后便由我代劳。
曾经说过要保护好的屋顶,在不久后将要整个丢弃,我坐在屋顶上有点发愣。抬头是湛蓝的天空,楼下是常青的凤凰树。乡音从巷子传来,就在我的左侧底下,父亲正与村人交谈,愁闷不知如何修缮。
屋顶,地面,墙面,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小修容易修着修着就变成大修。而我还在惆怅不舍拆掉屋顶的事情。重新做木结构太贵,瓦片现在也成了稀罕物,预算多少才能包得住?
楼上楼下,我和父亲都很烦。
从楼梯下来会路过那面墙壁,十数张木框黑白人像照与我对视,先人的面容让我感到赧然,我并没有头绪,该如何修整。百年祖屋经我这个小辈之手重新设计,先人会满意吗?这个念头只是一瞬而过,拍板定案的人最后必然是父亲两兄弟。
和好后当下最显眼的好处大概就是钱,修缮的费用不用父亲自己全出,远在国外的叔叔承诺他也会给自己应给的一份。
母亲听罢,立即表示赶紧修缮,趁他现在答应。不然拖久了别人反悔,我们又要出钱又要出力,咽不下这种气。
我和父亲默认,看着她在收拾好杂物,一筐筐公鸡碗,搬进一楼的房间,里面还有一张老杉木衣柜,老杉木床架,外面大厅摆放着一张长条的坤甸炕床,坤甸的木椅、木柜、木桌。我不由地在想,一百年后,这些老物件是否还在,一百年后,这处祖屋又归于何人。
世事变迁,谁人能料,大多只能接受现实的胁迫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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