筝心

江城子

【宋】苏轼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忽闻江上弄哀筝，若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 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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筝心

文/缪晓俊

那日的西湖，当真是一幅山水泼墨，风婉转勾勒，水淋漓渲染，晚霞澄明缀笔，漫天的莲荷，起起落落的鹭鸟，则在山的这边，水的那边，不经意地错叠。他的船自卷轴顺水而下，仿佛是刻意的留白，只等他的到来。

谁家女子的筝曲恰恰响起，如丝颤动，绵绵入扣，只为映这良辰美景。他循着声音眺望。她的彩舟被层层叠叠的莲叶淹没，惟有她，宛若雨后新荷，亭亭立立，笑意盈盈，“小女子仰慕苏大人才情，今日闻悉您游西湖，特来拜会。”原来，她竟是为他而来。

水色魅惑，蒹葭苍苍，她的水袖不停荡漾，拨弄着琴弦，也拨弄了他的心弦。他闭上眼睛，耳朵却苏醒，那琴声，自远至近，又自近至远，他仓皇睁眼，将暮未暮的天色，一池凌乱的新荷，她的背影已隐入烟雨，却又迟迟回首，“求您赐我一阕小词，作我终身荣耀，不知可否？”

随从匆忙研墨，他捉笔却又踌躇，风卷起案头的宣笺，心事般飘忽。姆妈催她，“夫人，天色晚了，我们早点回去吧，不然老爷要怪罪了。”她固执地要等，等了多少年，她已经不记得了，即便怪罪，也不差这一刻。

打桨的舟子却不肯依她，船越摇越远，她挣脱姆妈的手臂，立在船头，伸出掌心。他奋笔挥毫，已来不及。她小小的身影，清瘦如新雨的荷，渐渐隐入湖光山色，隐入来不及着色便卷起的泼墨画轴，从此尘封，泛黄，束之高阁。

他才华横溢，诗情斐然，所有的人都追问，他到底为她写下了怎样一阕词？那一定绮丽婉转，悱恻缠绵。他沉默，将手边的词轻轻拂进风里，飘落粼粼湖水。

乌檐青巷的旧宅，她跪在堂前，老爷咆哮着，老夫人暗自垂泪，顽疾缠身的大少爷被下人搀扶，断断续续地口述着一封休书，老先生执笔叹息，“不知廉耻。”她的泪珠，卷着窗外清冷的月光，无声无息流淌。

她没有去找他，她只是想见他一面，仅此而已。可是，该去哪里呢，原本安逸的小镇，突然变得空洞而陌生，树影疏淡，月光明明灭灭，她沿着熟悉的巷陌无措地来回，宛若生死河界的船筏，朦胧夜色里安静的彳亍。

又一年七月，好友连连差人送来书信，一湖的荷花开得正好，再不来，就错过了。他犹豫，踌躇，他害怕故地重游，他一直无法忘记她小小的容颜，映着一天一地的莲荷，天真而诱惑。

雨后初晴，他站在船头随波荡漾，临湖的花楼，熟悉的筝曲深深浅浅响起，吟唱的却是那阕沉入湖心的词：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忽闻江上弄哀筝，若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 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他循着声音眺望，真的是她，隐在珠帘后，媚媚而笑。他几乎是冲上楼的，一刹那，又觉得唐突，结结巴巴：“原来真的是你。”她依然是笑，笑得陌生而疏远，“这位官人，您是第一次来吧。”他疑惑地看她，一时间，竟觉得站立不住，他努力捉住桌角，只怕一松手，就会天崩地裂。

她扭过头，生怕泪水会冲跨满脸胭脂水粉，还有风尘。她只是想见他一面，仅此而已，就算被赶出夫家，沦为花楼歌妓，也不曾后悔过。

将暮未暮的夜色，缓缓流淌，淹没了他的背影，淹没了湖光山色，如一幅卷轴，被时光褪却颜色，而篆刻的容颜，却永远落款在心的留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