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1

秋，夜，雨。

“爸爸，我肚子疼。”

孩子稚嫩的呻吟声打破房间的宁静，窗外不时传进一阵阵汽车鸣笛的声音。

虽然是深夜，但是公路上趁夜运输的货车仍然络绎不绝，叶青原本就有些神经衰弱，这才刚刚睡着，就被儿子叫醒。

叶青一边迷迷糊糊抹着床头的台灯开关，一边抚摸着身边痛苦呻吟的儿子叶成。

“别怕，爸爸在呢。”

叶青将叶成搂在怀里轻声安慰道，又怕吵醒旁边的小儿子叶旋。

叶青的老婆在孩子出生时难产而死，要说凭借现在的医疗技术，难产的事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但是叶青的老婆却是个例外，即使进行了刨腹产手术，也没能挽回她的生命。

叶青带着两个孩子独自生活了九年，兄弟两个是双胞胎，叶成是哥哥，叶旋是弟弟，兄弟两人从小关系就很好，也很懂事，这却给了叶青不少安慰。

为了不让孩子受委屈，叶青一直单身，另外也由于他没有个固定的工作，凭借着当年学过医，在一家医院的实验室做个兼职，勉强度日，很少有女人愿意接着个盘子。

要说学医在当今社会是最吃香的一门技术，但是由于叶青医学院没有毕业就被开除了，并没有取得医疗资格证，因此很少有医院愿意要他。

至于他为什么被开除，叶青从未给人说过，周围的人也无从知晓，只知道被开除后，叶青就独自一个人远离家乡，来到了华北A市讨生活，后来又结识了叶成的妈妈。

两年前，叶成被查出患有先天性肾衰竭，这让生活原本拮据的家庭更加雪上加霜。

两年来，叶青花光了家里的所有积蓄，同时又得照顾小儿子叶旋，可以说是殚精竭虑，原本只有三十岁出头的叶青，在外人看起来，似乎已经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

叶青起身，抹着黑走到狭窄的厨房，一股浓重的炸酱面的味道弥漫着整个厨房，这是昨天晚上的剩饭，叶青不舍得倒掉，滤干了水，放在了电锅里准备早上吃掉。

叶青倒了杯热水，悄悄凑到床头，从床头柜里掏出一个白色小瓶子，取出几片药片，扶起满脸是汗的叶成。

叶成幼圆的小眼睛无神的看着爸爸的一举一动，看到凑到嘴边的药片，虽然那药片很苦，但是为了让爸爸放心，叶成依然强忍着满嘴的苦味，将药片吞下。

此时旁边的叶旋轻咳了两声，叶成侧头看了看正在熟睡的弟弟，又看了看满脸憔悴的爸爸，强忍住肚子的疼痛，慢慢钻进被窝。

长时间的血液透析和药物治疗让原本身体就弱的叶成更加体力不支，看着蜷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的儿子，叶青强忍住眼里的泪水，披上外套，走到客厅。

叶青没有开灯，街上路灯的灯光透过破旧的窗帘打进狭小的客厅，叶青坐在已经磨破了皮的沙发上，嘴里叼着半支若隐若现的香烟。

手机里的短信再一次引起了叶青的注意，那是他的老同学张克城发来的，叶青一直没有回。

张克城目前是A市一家上市生物制药公司的一名科研主管，同时也是A市宏文医院的外科主任，正是张克城介绍叶青到这家医院做的助理。

当年在医学院的时候，张克城和叶青是舍友，两人师从同一个导师，关系亲密，后来叶青被开除一定程度上也是被张克城连累，只不过叶青并未因此怪他，相反，张克城这些年一直在找机会帮助叶青，但是都被叶青婉言拒绝。

若不是儿子此次病情严重，自己急需用钱，叶青恐怕还不会接受张克城的援助。

叶青拨通了张克城的电话，一阵“嘟嘟”声之后，对面传来张克城兴奋的声音。

“怎么样？想通了？老叶！”

叶青此时能够想象出对面张克城眼睛里透露出的贪婪的眼神，于是长舒一口气，道：

“我们见个面吧！”

虽然叶青工作在张克城任职的医院，但是由于身份不同，而且张克城大部分时间都在公司从事研究工作。

因此，两人很少能够见面，即使见面，叶青也都会刻意回避。

叶青靠在坚硬的沙发上，胳膊搭在靠背上，眼睛微闭，感受着空气里劣质香烟的味道，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嗨！叶青，起这么早啊？”

说话者名叫段宏，是叶青的邻居，比叶青大四五岁，刚刚晨练回家，正好遇见正准备外出的叶青。

“你好，段老师。”叶青微微低头示意。

段宏是附近中学的一名教师，两年前调到本市，一个人居住，他的妻儿则在另一座城市生活，段宏每个月都会返回去与妻子团聚。

平日里，闲来无聊，段宏没有事的时候会经常到叶青家里坐坐，段宏喜欢象棋，叶青也喜欢，两人渐渐成为了棋友。

这对于叶青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段宏平日里工作不忙，而叶青则需要忙于生计，难免会忽略了两个儿子，段宏则可以帮助自己照顾辅导两个儿子，这让叶青省了不少心思，而段宏对此表现出了极大的诚意。

“那个······”叶青吞吞吐吐的骚弄着头发，似乎有话要说，但是又不忍开口。

“有事？”段宏一只脚刚踏入门里又抽了回来。

“今天中午，我可能回不来了。”叶青吞吞吐吐的说道。

“没关系，小成和小旋就放在我家就行了，反正我今天也没事，难得热闹热闹。”段宏一如既往的热情，让叶青感觉有些不好意思。

“那就太麻烦你了。”

“嗨！什么话？”段宏一脸无所谓的说道，“能有两个孩子帮我解闷，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那就拜托你啦。”叶青抬手看了看手表，“我······”

“有事就赶紧走吧，别耽误正事。”段宏催促道。

叶青又将叶成的需要吃的药和注意事项逐一交代给了段宏之后就匆匆离开了，段宏则回家梳洗完毕，开始准备三人的早餐。

两年来，叶青也记不清段宏帮自己照顾好多少次自己的孩子了，虽然自己对于段宏的家庭知之甚少，甚至只知道他的儿子名字，但是这依然改变不了段宏对自己的热情。

正是段宏的这份善意，一直在支撑着叶青始终坚持这心里的那份执着，虽然今天，他要打破这份执着，虽然他觉得这样做会对不起段宏心里的那份善意。

但是，叶青没有办法，他不想自己的儿子死。

清晨。张克城办公室。

“当年的事······”

叶青举起右手示意张克城停止，每次张克城总会提起当年的事，但是叶青总会打断他。

“对不起。”张克城最后还是说出了这三个字。

“那是我自己的选择，跟你无关。”叶青面无表情的安慰道。

“毕竟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被开除。”

“是我自己种的因，你只不过是施了点肥而已。”叶青自嘲到。

“可我施的肥，最终却改变了你的果。”

叶青再一次阻止了张克城的话，他不想听张克城翻起这些陈年旧帐，他觉得，张克城每次都企图将当年的过错揽到自己身上，好为他给自己提供援助找到冠冕堂皇的借口。

“好吧，既然你不愿意提当年的事，那么我们就来说说眼下的事吧。”张克城背靠着真皮座椅，一脸严肃的看着叶青。

叶青从进门开始，右手就一直插在上衣的口袋里，手里似乎在摩挲着什么东西。

张克城看着叶青的口袋，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贪婪的目光，看着叶青脸上似乎仍有犹豫之色。

张克城轻蔑的冷笑一声，从抽屉了拿出 一个蓝色的文件夹，交给叶青，道：“这时供体信息，你看看。”

叶青犹豫了片刻，接过文件夹，仔细翻阅着文件的信息，这是一份器官捐赠者的详细信息，叶青当然明白这是伪造的，但是他仍然决定看完。

“这······”叶青拿着文件夹的手有些颤抖，“没问题吗？”

文件上显示捐献者是一个十岁的小女孩，脑瘤晚期，自愿将器官捐献出来。

“当然没问题！”张克城耸了耸肩，“一切都天衣无缝！”

“那警方······”叶青担心的试探道。

“警方那边我早就安排好了，这个供体本身是不存在的，毫无可查！”张克城话语里似乎透漏着得意，这让叶青心里既是厌恶，同时又有些安心。

叶青的眼神慌乱的在文件夹上晃动，看着小女孩天真烂漫的照片，叶青感觉自己现在就像一个魔鬼，一个十恶不赦的魔鬼。

“给！”张克城不知道什么时候绕道了叶青的身后，这让叶青为之一惊，张克城将一张银行卡交到叶青手里。

“这是十万。”张克城俯身在叶青耳边轻声说到，“事成之后，这辈子你就再也不用担心钱的问题了。”

叶青将文件夹放到桌子上，伸出颤抖的左手去接银行卡，但是张克城将手缩了回去，双眼直直的盯着叶青的右侧口袋。

叶青缩回左手，右手紧紧握住，回头看了看一脸狞笑的张克城，随后又回头看了看桌子上的文件夹，右手突然松动。

张克城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接过叶青手里的笔记本，返回座位。

“想想小成，你就不会那么内疚了。”张克城得意的看着叶青。

如果不是为了小成的病，叶青不会答应张克城的要求，不仅仅是因为钱，更是因为只有张克城能够提供给叶成需要的器官。

2

“你是小旋啊？！”段宏尴尬的搂着叶旋笑了笑，“你看伯伯这眼神，又认错了。”

两兄弟是双胞胎，相貌极其相似，虽然叶成由于患病而身材消瘦，但是叶旋的身材也并不肥胖，因此，在外人看来，两兄弟确实难以分辨。

“来！小成。”段宏伸手招呼正在洗手的叶成，“伯伯给你量量体温。”

这是叶青临走时交代的，他知道段宏家里备有简易的医疗器材，虽然他不明白一个老师家里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

据段宏所说，他的身体并不好，按照私人医生的建议，一些类似于血压计、温度计、甚至简易的心脏起搏器等等常规器材他也就准备了一些。

在当今时代，这对于那些富人来讲，并没有什么不妥，让叶青疑惑地是，段宏一个普通老师，竟然会有私人医生。

“也许老师只不过是他的另一个身份，也许他是个隐形富豪吧？”叶青只能这么想，不过，这倒给了叶青一个方便，让段宏照顾自己的孩子，还能免费体检，这倒省了自己一大笔开销。

段宏替两兄弟检查了身体，笑着拍了拍叶成的屁股，道：“好了！可以去玩了！”

看着两兄弟开心的摆弄着地上的玩具，段宏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儿子一样，脸上挂满幸福的笑容，但是想到叶成的病情，脸上随即又蒙上一层悲戚。

段宏叹了口气，收拾了桌子上的碗筷，洗刷完毕，返回书房，在电脑上开始准备功课，留下两兄弟在客厅玩耍。

当年。

“你能获得诺贝尔生理学奖了！”张克城激动的看着叶青。

“胡说什么呢？”叶青双眼紧紧盯着显微镜里慢慢分裂的细胞，平静的说道。

“现在个体克隆的成活率这么低，有了你这个技术，人类个体克隆的技术将会发生质的飞跃，你这可是为人类做了巨大贡献的！”张克城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似乎这项技术是他研究出来而不是叶青。

“算了，我没打算公布这项技术。”叶青眼睛离开显微镜，平静的说道。

“为什么！？”张克城对于叶青的回答有些震惊。

“现在世界各地都有反对个体克隆的声音，国内目前对于克隆技术也是众说纷纭，我不想趟这趟浑水。”

“嗨！你是担心这个！”张克城一脸嫌弃的说道：“我们只负责技术，你说的那是道德问题，再说了，我们又不克隆人，有什么道德问题？”

“可别人不这么想。”

“我们是科学家，不是道德学家，也不是社会学家，我们只需要把人类需要的科学技术研究出来，至于怎么用，这是社会的问题，不是我们需要考虑的。”

“可技术是我们研究出来的？”

“对啊！我们研究出来的，我们研究出来的技术，是为了促进人类医疗事业的发展，不是为了挑战人类社会的道德体系，我们只不过是在研究技术，而技术本身是没有目的的。”

“可人是有目的的。”

“你有什么目的？”张克城满眼怀疑，让叶青一时语塞。

“我······”

“你想克隆人？”

“不！”叶青坚决否认，“我只是想培养器官，但是······”

“但是，单独的器官培养成活率太低，所以······”

“没有！”叶青坚定的否决了谈话的进行，实验室里充满了诡异的宁静。

“那这项技术······”

张克城指了指桌子上的笔记本，那是叶青用于试验记录的小本子，由于两人的研究是背着导师进行的，因此，叶青刻意将研究成果记录在一个小本子上，随身携带。

叶青，急忙将笔记本塞进自己衣服里面的兜里，眼神慌乱的看了看张克城。

当初他和张克城之所以选择进入这间实验室，正是看中了这间实验室有他们需要的实验设备，两人从高中时就是同学，后来一起考进了这所医学院。

进入学院后，两人对克隆技术都展现出浓厚的兴趣，但是学院禁止学生进行深入的克隆技术研究，两人经过商议，才决定一起拜在同一个导师门下，倒不是因为这个导师有什么好，仅仅是因为这个导师拥有这间实验室的使用权。

两人的研究是背着导师进行的，因此，研究对于叶青来说更多的是一种兴趣，而张克城则不这么认为。

后来，这件事被曝光，出于社会压力，校方不得不开除叶青，张克城也受到留校察看的处分。

一年前，张克城在自己的公司替叶青找了份科研助理的工作，对此叶青并没有拒绝。

两个月后，张克城找的叶青，希望他能参与一个秘密项目。

后来，叶青才知道那是一个关于人体克隆的计划，目的是为了为那些需要器官移植的人提供器官源。

由于人体器官单独克隆的成活率和健康程度始终无法满足要求，因此，张克城才想起来人体克隆的办法。

但是这显然不会得到正规科研机构的支持，更不会得到政府的允许，因此，他才想到了叶青。

“他们知道吗？”叶青狠狠的抽了一口烟，整个办公室弥漫着烟草的气息，虽然张克城并不喜欢这个气味，但是他并没有制止叶青。

“你放心，他们是没有意识的，他们的整个成长过程都是在培养柜里进行，而且大脑基本出于休眠状态。”张克城肯定说到。

“那就好，那就好······”叶青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张克城笑了笑，道：“你放心，我是人，又不是魔鬼，我知道该怎么做。”

叶青看着张克城真诚的笑容，脸上挤出一丝苦笑。

张克城 叶青的肩膀，安慰道：“别多想了，好好准备手术吧，三个月后，你就可以看到一个活蹦乱跳的小成。”

叶青勉强的笑了笑，又看了看手里的小女孩的资料，虽然知道那是一个虚构的人物，但是至少他的心里会感觉到一丝安慰。

他不断在心里告诫自己，他们不是人类，只是一堆细胞和组织的集合体。没有人类的意识和价值观怎么能够称为人类呢？所以，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

没想起被疾病折磨的死去活来的叶成，叶青心里的愧疚感就会减少一分，为了儿子，他不得不这么做。

叶成正在接受器官移植前的最后一次检查，叶青坐在病房的外面，脑子里一片空白。

“老叶，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段宏拍了拍叶青的肩膀安慰道。

段宏今天没课，因此主动提出来到医院陪着叶青。

叶青感激的看了看段宏，微微点了点头。

手术正在进行中，叶青紧张的手心冒出阵阵冷汗，段宏则在手术室门口来回走来走去，好像比叶青更加担心里面的情况。

此时张克城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两瓶饮料。

“别担心，这种手术李医生已经做了几百起了，从来没有出过任何问题，放心好了。”李医生是叶成的主治医生，也是此次手术的主刀。

段宏接过张克城手里的饮料，打开猛的喝了一口，道：“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绝对不会有问题的！”张克城肯定的回答道。

段宏将另一瓶饮料接过来递给叶青，道：“放心好了，你要相信医生。喝点东西吧，你已经一天没有喝水了，别到时候小成出来了，你又进去了。”

“我没事。”叶青苦笑两声，接过饮料。

三个人坐在手术室门口的椅子上，静静的等待着手术的结束。

两个小时后，手术室的门打开了，一个捂得严严实实的医生从里面走了出来。

张克城赶紧迎了上去，道：“怎么样？”

“一切顺利。”医生冷冷的回道。

“那就好！”张克城长舒一口气看了看旁边的段宏。

段宏听后也感到一阵放松，看了看身边睡着的叶青，道：“那他怎么办？”

张克城笑了笑，道：“老办法，教给老王处理。”

“我们是不是应该换个剧本了？这个故事有点太老了。” 段宏问道。

“重要的是，一号样品的衰老速度超出了我们的预期，这与他的身份不符。”医生看了看熟睡的叶青补充道。

经过一夜的折腾，叶青好像又年老了十岁，就像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

张克城走到叶青身边，捏了捏叶青脸上的肉，道：“还可以坚持一年，没问题。”

尾声。

“嗨！老李！孩子的病怎么样了？”段宏朝楼下的一个中年男子打招呼道。

“哎！”老李叹了口气，“快好了，快好了。”

“找到器官源了？”段宏兴奋的问到。

“厄——找······找到了”老李吞吞吐吐的说到。

“那就好，待会我去看孩子。”段宏说完匆匆上楼，到了叶青的家门口。

“好······好······谢谢。”老李匆忙走进家中，关上了门。

“老叶！”张克城敲了敲叶青的家门。

叶青一脸疲惫神色慌张的打开门，道：“有什么事吗？”

“你怎么了老叶？”段宏担心的问到。

“孩子突然说他肚子疼，哎！”叶青叹了口气。

“那赶紧送医院呐！还等什么？”段宏绕过叶青走进房间，直奔卧室。

“可是——”叶青刚想说话，就被段宏打断。

“你是不是担心钱的问题？孩子的病要紧啊！你就这么一个儿子，出了事我看你怎么办？先送到我就职的医院，我会跟院长打个招呼，医疗费暂时从我的工资里扣。”

段宏边说边抱起叶璇往外跑，叶青跟在身后一直不停的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