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少年气喘吁吁地从稀树错布的斜坡爬上大路,终于望见了遥远的山顶,绝望从心底不可遏制地升了起来,鞋底厚厚的泥土使他再也没有力气往上走出一步了。雨还在下,尽管是号称绝对防水的背包和冲锋衣,在这样复杂的山林蹒跚了数个小时也已悉数浸透,雨水从发梢流向嘴角再落进衣服里,他叹了口气,再也无法忍受地拿出侧兜的雨伞,想找一个能暂时避雨的地方。
仁皇山已入晚秋了。针叶林早已转为棕红色,枫叶被吹落到石板路和山泉中,诸多乔木的青灰色树干也从稀稀疏疏的残叶中裸露出来,唯有环抱着破落仁皇庙的竹林还一派苍劲。庙门口一个身着红色针织衫的少女惊奇地望着这个迎面走来的少年,待他走到屋檐下面,少女捂住嘴巴用一种俏皮的声音说:“真是见了鬼啦!”
“什么?”少年合住雨伞,对少女问道。
少女笑嘻嘻地望着他说:“我刚刚说完这种地方要是能碰见人才是见鬼啦,你就出现了。话说你穿着一身黑,还打着黑色雨伞,难道是地狱使者吗?”
少年没有应声,他脱掉连衣帽,把雨伞靠在门框上,把背包也取下来放在一边,拉开衣服的门襟靠着墙坐下。
少女走过来,在少年面前蹲下,仰着脸仔细地端详:“你好像我的弟弟耶!你是不是也在念书?看你的样子,昂,绝对不会超过十五岁的吧?”
她离得如此的近,少年一低头就看见了她浅浅的胸廓,触电似的赶紧把头转向一边。
“唔,是不是,是不是嘛?”少女追着他的目光。
“嗯,过两个月,刚好十六岁。”少年脸红着说。
“果然,”少女开心地拍了一下手掌,说,“男孩子都好可爱呀,害羞了呢,怎么这种天气上山呀?跟父母吵架了嘛,离家出走?”
少年头低得更低了,小声地说:“不是的,上山想静一静。”
雨突然下的更大了,院子里的石板地被拍打的噼里啪啦,风把混着竹叶的雨吹到他们身上,两人都赶紧起身跳进庙堂里。少女咯咯地笑了起来,对少年说:“就像赶鸭子上架一样,把我们赶进来了。”
少年不敢看她的眼睛,觉得面前的这位太像聊斋里的妖精了,还会呼风唤雨?只要和她对视就会被摄走魂魄的吧,他一阵战栗,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
“你肯定有什么烦恼吧?不然也不会冒雨上山呀,”少女诚恳地望着他说,“跟姐姐说说嘛,说出来烦恼就烟消云散啦。”
少年觉得自己被一步步紧逼,要是说出她想要听到的话,做成她想做的事,那自己岂不是有性命之虞?于是少年反过来问她:“你又怎么会在这种天气上山呢?”
少女说:“因为山上有人等我呀,我不得不去,下山的时候下起了大雨,然后就被困在这里啦,怎么了?嘻嘻,你也会对我的生活感兴趣吗?”
少年有些无言以对,这番说辞确实无懈可击。他终于抬起头和她对视了一眼,发现她的眼睛里有一汪秋日的水潭,纯净而温暖。这一刻,他突然感觉到身体里冰封多年的某个角落开始融化,一阵幸福的微颤传遍了全身。他鼓起勇气问她:“你真的不是妖精吗?”
少女的笑容僵住了,只那么一秒,就化为大方淋漓的笑,纯粹得让人莫名其妙的也跟着开心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弟弟,刚才你一直以为我是妖精吗?”
少年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他望着少女素净的面庞和精致的妆容,胭脂的香气浸润了周边的空气,这是他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女人的魅力。少女却变得有些忧郁,对少年说道:“不瞒你说,我确实会魔法呢。”
少年有些吃惊,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声:“啊?”
不知是淋雨导致的感冒还是吹来的冷风,少女打了一个喷嚏,喃喃道:“果然。不过还是表演给你看吧,可要看好了喔,可千万不要眨眼喔,这可是我第一次表演给别人看喔。”
少女十指相扣,食指相对,做成千年杀的手势举在胸前,然后轻轻地闭上眼睛,念完简单单调的咒语之后,一粒小小的光豆从两指间缓缓升起,然后在她面前绽成一朵绚丽饱满的烟花。
少年的紧张感在这样的魔法面前消失了,他欣喜地对女子叫道:“厉害厉害!真不愧是会魔法的少女!”
少女也开心地笑起来,得意地说:“除了烟花,还会绽放彩虹的呦,”说完少女又用同样的方法在两人之间架起了一座小小的彩虹,除了体积小一点之外,其他的与真正的彩虹也并没有什么两样。
少年问她:“魔法是天生的吗?”
少女说:“这是秘密,不可以告诉你。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不是妖精,只是学会了一点点小魔法的普通人。”
天色向晚,少年把雨伞作为观看魔法的报酬借给了少女。他本想问她是否还会遇见,但还是默默地看着她撑着伞渐渐地消失在视野里。
(二)
少年也并不是像这个词所表征的那种样子,他确实与一般的少年不太一样,并且有一个很清寂的名字——雨萍。据说他的母亲在渔船上生下他后,面对成天酗酒与混日子的丈夫,万念俱灰,感觉自己就像在江面上雨打的浮萍一般,没一天安稳日子,就给儿子起了这种名字。不久他的妈妈终于离开了他们父子俩,在外镇重新生活了。小小的雨萍从小便扛起家庭的重担,长成了一个坚强的少年。
“阿雨!”少年坐在客栈的木桌边手托着下巴望着灰蒙蒙的山林,突然店主叫他,“收桌啦!”阿雨是店主对他的昵称,他在仁皇山脚下的客栈当服务生已经三年多了。少年麻利的站起身,走向餐盘狼藉的客桌,不一会儿就把桌子擦得干干净净。屋外的雨丝斜斜地飘到茅草铺盖的屋檐下面,一点一点打湿了三角形的酒旗。少年望着灰黑色的天空,心想应该不会再有客人来了吧?他倒了一杯热茶在一枚雕刻着精细花纹的木杯里,缭绕的水汽慢慢的飘向上空。
少年望着窗外,又想起那天走在雨里的魔法少女。真的不是妖精吗?在这样发达的社会,竟然还有会魔法的人?少年心想,把这当做一个梦吧,都是自己幻想出来的,这样才不会对这座爬了三年的山心生困惑。一个穿着黑色大衣、头顶绅士圆帽的年青男子路过窗前,少年眨了眨眼睛,有点激动的向柜台边的店主喊了一声:“那位先生来了!”然后就跑向门口。
“您来了。”少年弯腰向年青人致意。
年青人应了一声,把帽子脱下,边走边对少年说:“要一杯乌龙。”
少年说:“好!”然后就掀开厨帘去打水烧茶了。店主对少年喊道:“阿雨,给先生用我从武夷山带回的大红袍!”
“好!”少年在帘后应道。
“先生怎么又不打伞?”店主在年青人面前坐下,推给他一杯热水。
那人笑了笑,说:“太喜欢雨了,只要走在细雨中就会有很多其妙的灵感。”
年青人常年住在仁皇山距山顶不远的一座小木屋里,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小说家。因仁皇山四季多雨,空气总是很湿润,自小说家第一次来便认定为自己的创作之所。据他自己说,因为常年吸烟的缘故,这里的气候很讨肺的欢心,能让人变得平静,并且劳作总能保持愉快的心情。小说家一月下一次山,买些新的稿纸和墨水,顺便也来客栈喝喝茶。食材和衣物由专人定期送上去,他只负责专心搞创作。
店主知道小说家的劳动,所以对他很恭敬,他故作轻松地问:“先生工作得可还顺利?”
年青人叹了一口气,说:“并不。都两天没写一个字了。”
店主镇定地说:“这都是常有的事嘛,山林里的老虎都还有打盹的时候呢。别着急,说不定上山的时候就又有灵感了呢?”
年青人握住小木杯呷了一口,温吞地应了一声,像想起什么似的问店主:“最近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呢?或者有意思的人也行,说说,快说说。”
店主歪着头想了一下,说:“特别的人和事……你也知道,客栈的顾客其实大都是附近别墅区的富人,也没什么意思……”
年青人不满地说:“肯定有,你再想想,没事,慢慢想,不着急。”
“唔,”店主说,“阿雨的事算不算有趣?”
年青人一下来了精神,说:“阿雨?有意思,快说快说。”
“就阿雨嘛,”店主刻意压低了声音,还回过头望了一眼半垂着的黑色的厨帘,说,“差不多大半个月前?这小子被一个家住附近的女高中生告白了,请他做男朋友,您猜怎么着?这家伙害羞的钻进厨房里,不出来了!害得人家女学生挺尴尬的,还是我把人送走的。”
“是吗?”年青人笑起来,“阿雨这么帅气,也难怪有女学生喜欢嘛,就是躲到厨房里去,那场景一想起来还挺滑稽的,哈哈哈哈。”
“还不止呢,”店主见他这么高兴,接着说,“阿雨为接受还是不接受的事很苦恼,还特意向我请了一天的假去爬山,我记得那天他一身专业行头,登山包啦手杖啦徒步鞋啦,还穿着黑色的冲锋衣裤,第一次见他穿除了店员服装以外的衣服,别说,还挺英俊呢。就是回来的时候淋的太惨了,还生了一病,那天的雨很大,下了一整天。”
“什么时候?”年轻人的笑容突然消失了。
店主见他这么严肃,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就略带迟疑的说:“大概半个月前?”
年轻人想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向后厨走去,店主疑惑不解,也跟着走过去。
“阿雨,”年青人掀起布帘,对坐在炉火边的少年说道,“半个月前你登山了吗?”
少年回过头对他说:“是啊先生,怎么了?”
“你有见过一个大约穿着,红色?红色毛衣的女孩吗?”年青人问。
“昂,”少年一瞬间想到那个会魔法的少女,他有点慌乱,也很奇怪先生为什么问这个。出于一种谨慎和很微妙的考虑,他没有说出来:“没有啊,这大山里,除了我,谁都没有遇见过。”
年青人靠在门框上,用手抚摸着拉碴的胡子,说:“是吗?还真奇怪呢,啊不,也不奇怪,可能你们走的不是一条路。”
少年心里有种不太好的感觉,仿佛自己某个深藏的角落被人发现了似的。他怏怏不乐的把沏好的茶端到两人面前,然后走出厅堂,扶着木栏杆,仰头望着黑色的飘雨的夜空。
(三)
少年与魔法少女再次遇见是在一个雨雾缭绕的清晨。少年当时正一边跪在地上细细地擦着木板,一边心神不宁的望着进山大路的转角,忽然一个身着姜黄色毛衣和黑色筒袜的女人缓缓地从路的转角走过来了。少年揉了揉眼睛,艰难地扶着凳子站起来,他一拐一拐的走到门口,待那人走近了终于确定这就是那天在山上遇见的魔法少女了。
少年很高兴的冲她喊了一声:“嗨!”
少女自顾自的走路,戴着耳机,并没有听见少年的呼喊,径自地从客栈前的石板路经过,往山顶的方向走去。
少年有点尴尬,不过他很快地解开围裙,把米白色的橡胶手套摔在地上,抓起立在门口的雨伞跑了上去。
“嗨!”少年轻轻地拍了一下少女的肩。
少女吓了一跳,尖叫了一声,手中的雨伞也飘翻在地上。她惊恐的回过头,看见呼哧呼哧喘气的微笑着的少年,才稍稍松了一口气,笑着对耳机里的人说道:“没事没事,一只小松鼠窜出来,吓我一跳,好好学习呀,等我回家发现你还在玩你就完蛋了!”
少年把掉在地上的雨伞重新罩在少女的头顶,乖乖的举着,一直等到她挂掉电话把耳机装进上衣的口袋里。少女接过雨伞,气冲冲地朝他胸口打了一拳:“搞什么嘛,真是吓死人了!”
少年低头挠了挠头发,小心翼翼的问:“你弟弟?”
“是啊,小家伙怪让人操心,”少女边走边说,“你怎么不去上学呢?”
少年走在她身边,说:“早就不上学了,再说,我挺讨厌学校的。”
少女瞪大眼睛瞧着他,觉得很不可思议,她用质问的语气说:“那上次为什么骗我?”
少年不知所措的把手插进裤袋里,吞吞吐吐地说:“因为……以为……你是妖怪来着。”
“骗子!”少女生气地说,“果然,男人的话没有一句是靠得住的,都跟你说过我不是妖怪了。”
“对不起,不应该跟你说谎的。”少年偷偷看向她的侧脸,盘起的发髻和整齐的发鬓很像是漫画里的可爱少女,他羞愧的低下头。
“这样才乖嘛,”少女看向他的眼睛,却看了个寂寞,她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你跟着我干嘛?我上山有事,你上山干嘛呀?快回去快回去。”
少年的心被揪了一下,他问:“山上有什么人在等你吗?”
“对啊,”少女说,“下着雨呢,啊,上次你怎么回去的?是不是淋雨了?啊,抱歉抱歉,你借给我的雨伞我没拿,要是告诉我你的住址的话可以改天给你送过去。”
“没关系没关系。”少年心里不太开心,他不希望山上等她的那个人是客栈里常见的那个人,可是这样的雨天,大清早就在山上的,除了他还能有谁呢?少年沉默着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少女感觉出这异样的氛围,想自己赶他走是不是太没有礼貌了,就说些软话给他:“不是赶你走的意思,反正爬山怪无聊的,你就陪我上山吧,咱俩还可以说说话。”
少年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他问她:“你也认识山上的贾先生吗?据说在山顶小木屋潜心搞创作的那位。”
“啊,”少女像是被子弹击中似的,一丝慌乱略过她白皙的面庞,她拢了拢耳边的头发,用微颤的语气说:“怎么会不认识呢,话说,我的名字还没告诉你的吧?”
“嗯?”少年竖起了耳朵。
“兮子,洞庭波兮木叶下的兮,兮子,怎么样,好听吗?”少女笑着问他。
“确实好听……”少年想起自己又土又冷的名字,心想,用什么姓名跟她做交换呢?
“我很喜欢,是贾老师给我起的名字哦。”少女莞尔一笑。
“啊?你是贾先生的学生吗?”少年吃惊地问。
少女咯咯的笑起来,说:“怎么可能呢?他教我认字罢了。取这个名字的时候,他说我的名字就像这个语气词一样,没有意义,只有跟那些华美的字句在一起才显得优雅和高贵。我觉得很有道理。”
少年有些气愤地说:“贾先生怎么能这样说呢?他不是这样随便评价别人人生的人。”
山路越来越陡,石板间的空隙长满了青苔,两人的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沉重,每上一个台阶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高大的梧桐树参差交错的长在山路的两侧,湿枯的枝丫和苞荚散落在地上,让路变得更难走。
少女喘着气,呼出的白气有规律的消散又跑出。她对少年说:“可是我确实觉得自己的人生没有什么意义呀,渺小的就像一片树叶,要么被狂风吹来吹去,要么就被行人踩在脚下,戳上不同的鞋印,沾上怎么也掸不掉的灰尘。你说,一片树叶,又能做些什么呢?还不是被各种各样的玩来弄去,即使是这样的人生,也是有意义的人生吗?”
“即使是这样的人生,我们也得好好活下去啊。”少年沉重地说。
“连活下去都要很大的勇气,好好活下去又得多么大的勇气啊,”少女走得越来越艰难,她不知何时抓住了少年的胳膊,以便走得更容易些。“不行了,不行了,咱们得在前面的亭子歇一下。”
“我很早就失去了父母,”少女靠在少年肩膀上,嘴唇红中透白,呆呆地望着亭子下被卷落的碎瓦片,“我和弟弟先是寄人篱下,叔叔和婶婶没过多久就不耐烦地把我们赶出来了。为了活命,为了养活弟弟,我得干活呀,先是给人家洗碗,后来因为是童工的缘故被辞退了,也因为同样的原因到哪都没办法被接受,那时候我才十三岁,十三岁呀,抱着一个小孩儿就那样跪在街上乞讨,眼泪早就哭干了,就这么撑到十六岁。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夜晚,现在想起来也像是做梦一样,可能是连老天爷也可怜我们了吧,一位神仙出现在我面前,说是可以赐予我一样超能力,我不敢相信,但他确实证明了自己是真正的神仙,让我许愿。我过得太辛苦了,但也懂得做人不能不劳而获,就请求神赐予我魔法,可以随时随地制造光亮,也就是你看过的那种场景。我们的世界太黑暗了,太黑暗了啊!我想让自己看到光亮,想告诉自己这个世界还是有彩虹的,还是有希望的。”
少年说:“你不是说过这是秘密的吗?”
少女说:“对呀,这是神仙和我之间的秘密,神仙还送我驻颜术作为附加品,你现在看到的就是十六岁时的我,怎么样?还算漂亮?可实际上我都二十四岁了。”
少年想起魔鬼和少女做交易的故事,就追问道:“那代价呢?”
“代价嘛,”少女微笑着说,“大概就是当秘密不再为秘密的时候魔法就会自动消失吧。”
“那你……”少年轻轻地低头看着她。
“哎呀,”少女淡淡地说,“即使我放一万个烟花,架一万道彩虹,让夜晚变得灯火通明,我的世界不还是一如既往的灰暗吗?那不过是虚假的安慰人的幻象罢了。我的人生就像我的名字一样,美丽而空洞,没有意义啊。”
少年觉得很可惜,喃喃说道:“这样的能力留着又不妨碍好好生活的吧,再说驻颜术,永葆青春难道不是所有女人的愿望吗?真的很奇怪,就像猎人海力布一样,说出秘密后就变成一块石头,一切都不复存在……”
少女沉默了一会儿,语气像是眼泪咽进了喉咙里:“我也想过几天跟青春没有关系的生活了,我其实挺厌恶十六岁的身体的。”
(四)
歇了大约两刻钟,两人起身又向上走了很远。快到山顶的时候少女对少年说:“你下山去吧,小鬼,陪我走这么难走的山路,谢谢你啦。”
少年点点头,坐在一块大石板上,望着少女逐渐消失在向上的阶梯里,就像初次见面时她逐渐消失在下山的竹林小径中一样。
雨渐渐停了,金翅雀的啼叫此起彼伏的隐没在瘦瘦的松林里,山泉哗哗地刷洗着裹着绿衣的石头,风来,少年觉得很冷,不由得把伞合起来,双手插进上衣口袋,紧紧地抱着自己。他想起少女的话,心底对她的印象又变了。初开始,他认为她是一个很开朗的人,很大方,仿佛那张漂亮的脸上只有笑容似的,但后来又觉得她是一个很悲伤的人,悲伤的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想象。一种无法掌控、无法驾驭、无法接近的挫败感向他袭来,他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单纯的就像一张白纸。
“可能她也是把我当做弟弟看待的吧?”少年心想,他不想这样,他想让她把他当成同龄人。可是,即便她把自己当做同龄人,同龄人的那种感受他又怎么会体会得到呢?一道看不见的鸿沟清晰地横亘在少年面前。
潮湿的石板很快浸湿了少年的裤子与秋裤,浸着冷水的衣物妥妥地贴在身上,这种黏黏的感觉让他厌恶。“这不绝的雨,真可恶啊!”我的世界也真是可笑,大雨、小雨、雨丝、雨雾,好像也没有一天放晴的日子呢,可即使是这样,这样的天气也是某些人视若珍宝的。少年这样想着,突然有点理解少女所说的“黑暗没有光亮的世界”是怎么回事了。他为自己有这样的感受感到高兴。
山林间的白噪音实在是太助眠了,少年又饿又累,不一会儿就蜷缩在石板上睡着了。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他吓了一跳,四下里黑洞洞一片,颇有些恐怖的氛围。少年有些焦急地望向向上的石阶,因为担心少女,便向小木屋走去。
小木屋很好找,因为这里唯一的光源就是那里。少年很妒忌那位小说家,因为忧虑某种事情也很好奇为什么少女总是来这,他像贼一样躲在木屋前空地边的松树林里朝里张望。奇怪的是,只能听到模糊的人说话的声音,却看不见什么人。
过了一会儿,小木屋的门突然“吱扭”一声打开,少女被狠狠地推出门外,一个踉跄重重地摔在地上,衣服、手包也随之被丢出来,接着是一声凶猛的关门声。少女艰难地爬起来,把散落在地上的物品塞进包里,然后像是逃跑似的一瘸一拐的朝石板路跑去。
少年来不及想怎么一回事,就像风一样疯狂地跑回在石板睡觉的地方,然后尽力平复急促的呼吸。你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看见,少年这样对自己说着,眼泪却夺眶而出。
少女快步走下石阶,看见少年还坐在上午分别的地方,吃了一惊,赶紧拢了拢头发,拽拽自己的衣角,气冲冲地向他喊道:“神经病!你怎么还没走?”
少年望着眼前的这个人,不像是上午见到的那个人。上午的那个人个子只到自己的胸口,而眼前的这位却高到了眼睛。少年默默地流着眼泪,望着她姜黄色毛衣罩不住的肚脐,太小穿不上只能提在手里的鞋子,抹了抹眼睛,说:“因为也想陪你走下山的路。”
眼前的女人鼻子喷了一声沉重的叹息,随着肩膀的放低,呼吸也逐渐平静下来。她静静地望着面前的这位少年,对他说:“你好,我叫黄婧妍,第一次见面,还请多多关照。”说完她丢掉手里的鞋子,向他伸手。
少年握住她的手,一瞬间又感到秋天的干燥与温暖:“你好,我是杜雨萍,也很高兴认识你……”
黄婧妍对他说:“你都知道了。”
杜雨萍说:“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小鬼,你可骗不了姐姐哦。”
“腿疼吗?”
“嗯,有点。”
“你也没有鞋子,我背你下山吧。”
“不要。我不想别人再碰我了。”
“你就当是弟弟背姐姐下山啊,地那么凉,你袜子都湿了。”
“那我考虑考虑,好吧,不过你不是弟弟,毕竟还比我高那么多。”
“二十四岁的你会不会重了许多呢?”
“我不知道。试一下应该能知道的吧?”
少年背起她,像是背起一捆瓷实的柴禾,一下子就压弯了腰。
“可不是我要你背的。重吧?”
“还好。”少年小心翼翼地迈下台阶,一级又一级,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一片一片地填进空空的心里。不知过了多久,背上的女孩似乎已经熟睡了。摸黑下山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少年好几次踩到凸起的树枝和碎石头上,差点崴到脚,但耳边均匀的呼吸声和垂在他面颊上的头发只会让他更小心的落脚。走着走着,突然,漆黑的夜晚,一轮漾着清辉的月亮升了起来,少年站定脚跟,正疑惑间,两串清凉的水珠滑落到脖颈里,颌下箍着的双手搂的更紧了。
202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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