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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馨主题第二十五期写作: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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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午后我躺在办公室椅上小憩,疫情后的一切恢复正常,宽大的玻璃幕墙外城市在翻滚,阳光透过玻璃洒我身上,并不热,空调凉风把办公室营造得非常舒服,我戴着眼罩享受这一切的惬意和美好。
迷糊中,手机响了。我摸索着接通电话。
“喂?”
“你是蔡建军不?”一个方言很重的男声传来。
“我是,你哪位?”我懒洋洋地应着。
“是蔡建军不?”对方还在啰嗦。
“你谁啊?”我有点烦了。
“……俺是刘永刚他爹。永刚……他以前在矿上,欠你六千块钱。你把卡号给俺,俺给你打过去…。”
这句话像一根老家麦收时尖锐的麦芒,瞬间刺穿我慵懒的身体。我猛地坐直身体,瞬间清醒,我扯掉眼罩,听着手机里的声音,怔怔地看着窗外。
“喂?你赶紧把卡号给我,俺这会儿在银行哩!”电话那头催促中隐约传来银行电子呼号声。
我快速从抽屉翻出银行卡,沉静地念着卡号。听声音,永刚他爹年纪应该很大了,我念四位,他在对面重复四位。银行卡十九位数字念完,老人又说:“我给你对一遍,你看差不差?6226,4258……”
电话挂断,我的思绪却被拽回十多年前。
我的故乡在洛城西的丘陵地区,庄稼常年靠天收。每年缴完公粮和各种杂费后,能留在家里的所剩无几,我们姊妹4个,年事已高的父亲被生活压得越发佝偻。打工没人要,只能在家和母亲守着几亩薄地,父亲寡言,没事就抽他那根长长的旱烟袋。
初中毕业我在家帮父亲收拾庄稼,收拾完像只无头苍蝇一样,跟同龄人在村里乱转,有时几人坐在高岗上望着远方,你一言我一语,像麻雀一般叽叽喳喳,有时又出奇地安静,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出神。
蓝天很高,田野很阔,村落却如蜂巢般渺小,鸟儿很小却飞得很高,我不羁于被村落约束,总幻想着能飞出这贫瘠的土地。但却又不知道自己能飞往何处,对于我们这些农家孩子来说,高考才是唯一出路。但对于多兄妹的我来说,高中如横在我面前一条跨不过去的沟壑,如果我停下脚步,这辈子都别想走出巴掌大的村落。
一天晚上,比父亲小几岁的梁叔来我家串门,梁叔在洛城东的高山煤窑下井,工资很高,一人供三个学生上学,每次回来,他都找父亲聊天,他喜欢和父亲换烟抽,他抽父亲的旱烟袋,父亲抽他的硬盒红旗渠。他边抽边说,“还是旱烟吸着得劲,纸烟没味,要不是矿上管得严,我也弄根旱烟袋吸。”父亲抽着带过滤嘴的红旗渠,只是笑笑,梁叔边吸烟边和父亲拉着矿上的事。
我躺在院里的苇席上听着他们在上屋聊天。屋里灯泡的光跳出门框,在地上拉出一个变形的亮块。头顶的天很黑,星星很亮,不远的蛙声格外响亮。望着璀璨的星空,我突然有了一个主意。
第二天,我对父亲说:“爹,我想上高中。学费,我跟梁叔去矿上挣。”
“不中,那下井可是脑袋别在裤带上,小命说没都没,再说,井上的活,你年纪轻轻能干了?”父亲吸着烟,语气沉重地说。
“别人能干,我也能干,只要能上学,”我执意不肯放弃心中的想法。脸上带着那份委屈和不甘,被憋得通红。
“你先去耍吧,让你爹问问矿上要不要人,”一旁洗衣服的母亲接话。我悻悻地推门离开院落,我知道母亲是把我支走,一来是和父亲商量我去的事情,二来是让父亲问梁叔矿上的情况。
我不知道母亲咋说的,等晚上回来,父亲同意我去下井。妹妹们吃完饭都出去耍了,里屋的母亲在给我整理被褥,衣服,父亲披着外套,坐在凳子上抽着烟,嘱咐我:“你梁叔给矿上打过电话了,要人。你第一次出门,到矿上了有点眼色,别让人笑话。”我点头。
屋里的灯泡散着微黄的光,墙上我和姐姐糊的报纸,在灯光的映射下越发泛黄,我望着报纸上大篇幅关于打工的新闻,我知道我也要成为这千万打工中的一员。
第二天,我背着铺盖跟梁叔出村时,天还没亮。中巴车带我离开成长的地方,驶向一个陌生的世界。
高山矿区没有夏天的生机,只有荒芜的丘陵和矗立的塔架。隆隆的机械声沉闷冗长,长长的传送带把煤运向远方,一切显得简陋而粗粝。当天晚上,梁叔带我去领矿灯,手套,工具,并告诉我明天早上八点下井。
早上吃过饭八点多些,我跟十多个工友站进一个封闭的“罐笼”开始下井。刚开始大家还有说有笑,随着头顶的天空越来越小,聊天声音也越来越小,当天空完全消失,人群也沉默下来,好像被漆黑吞噬了一样,梁叔说,我们要下到地下四百多米。
井下的空气闷热而潮湿,混合着煤粉和岩石的味道。巷道幽深且高低不平,矿灯的光柱在黑暗中跳跃,所能照亮的范围之外是吞噬一切的漆黑。地上乱窜的老鼠,风钻的嘶吼、溜子的运转、顶板偶尔的“咯吱”声,交织成一首沉重而危险的各种噪音。矿灯发出的白光照在电锤打下的煤块上,反着明亮的光。
刘永刚就是在那时认识的。他大我几岁,来自更偏远的山区,皮肤黝黑,一笑露出满口白牙,憨厚而结实。他干活卖力,对我这个“学生娃”颇为照顾。
因为年龄相仿,我们很快就熟悉,休息时,他问我为何来下井,我说,赚学费上学,我说,“你呢?”他说,“挣钱回家讨媳妇,”然后他眼神中透着渴望说,“上学好啊,能上学就上,上学比下煤窑有出息。”
井下的枯燥和辛酸到今天我都记忆犹新,但却不忍心去回忆,虽说那是我人生财富的积累,但那段时光,在我的心里也一直被压得很深,永无出头之日。
每次下井,我都会抬头看天空,因为我不知道,明天能否再看到天空,每次升井,我都感觉自己从巷道的那份压抑中活了过来,舒展身体的活力和激情。
六千块钱就是那时借给永刚的。具体原因记不清了,好像是他家人要做手术。那时六千块不是小数,几乎是我全部积蓄。永刚开口时,黝黑的脸涨得通红。我几乎没犹豫就答应了。他紧握着我的手,嘴唇哆嗦着说:“建军,这钱,我一定还你,一定还你。”
我拍拍他肩膀:“没事,永刚,先紧着家里用。”
后来我攒够学费离开了煤矿,临走那天永刚送我,说,“建军,你留个号码,借你的钱我一定还你。”我就把梁叔家的座机号码写给了他。
再后来我重返课堂,继而考上大学,来到这座城市。那段岁月连同那六千块钱,渐渐被岁月给淡忘,尘封在记忆深处。
“叮——”
短信提示音将我从回忆中拽回。一笔六千元的汇款如期而至。
这笔迟到了十多年的还款,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我以为早已锈死的大门。门后,是刘永刚那憨厚带着煤灰的笑脸,和对这份债务的守信和承诺。
那天下午,我坐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屏幕上的报表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窗外的城市依旧在翻滚,但我的心已经飘向了远方,飘向了那个我已经离开十多年的世界。
六千块。这个数字像一枚生锈的钉子,突然从记忆的木板里凸出来,扎得我生疼。
我试着继续工作,但永刚父亲那浓重的方言口音,还有那小心翼翼核对卡号的样子,总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为什么是现在还钱?永刚呢?他为什么不自己联系我?
这些问题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下班后,我开车回家,穿过繁华的街道,看着霓虹闪烁,却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虚浮。这些光鲜亮丽的高楼大厦,这些衣着光鲜的行人,这些我为之奋斗了十多年才拥有的生活,在那一通电话之后,突然变得有些不真实。
我望着城市的灯火,脑海里却全是煤矿的景象:那漆黑的巷道,那潮湿闷热的空气,那震耳欲聋的风钻声,还有永刚那口在黑暗中格外显眼的白牙。
我决定回老家一趟。不仅仅是回老家,还要去那个村子,找到永刚的父亲,亲眼看看,以解除我心中的疑虑。
在不忙的一个周末,我开车带着老婆孩子回到了洛城西的老家。父母见到我们回来很开心,我陪着父亲喝了点酒,母亲和老婆在厨房忙碌,饭后,我去了趟梁叔家。
梁叔也老了,头发白了大半,但精神头还不错。见到我,他很高兴,我们说了好一会儿话。当我问起上次托他打听永刚家地址时,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永刚那孩子,命苦啊。”梁叔叹了口气,梁叔告诉我,他也是从矿上辗转多人打听,才找到永刚家地址。永刚家不在我们县,而是在更西边的大山里。
“你确定去找永刚?”梁叔问。
我点点头:“永刚前阵子让他爹给我转了六千块钱,说是以前欠我的。我想去看看,当面谢谢他。”
梁叔沉默了一会儿,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有些复杂,他张嘴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口。
2
在一个秋日的上午,我按照梁叔给的地址,开车从省城导航去西部深山。盘山公路像一条灰色的带子,缠绕着连绵的群山。越往深处走,人烟越稀少,手机信号都时断时续。
在一个不起眼的村子口,我停下车,向一位在路边闲坐的大伯打听刘永刚。
“永刚家啊,”大伯看了看我,又指了指村子深处,“我带你去吧。”
我把老人请上车,狭窄的村路,窄处仅容一车通过,两旁是斑驳的土坯墙和低矮的瓦房。穿过这些宽窄不一的巷子,老人又引着我走上一段坑洼的土路,才来到一户孤零零的人家。
这是一个半人高的石砌院落,三间过时的土瓦房,陈旧的木门上贴着春节后褪色的年画。一位佝偻着背的老人坐在院里的小凳上,目光呆滞地望着地面,旁边有个四五岁的孩子在玩。
带路的大伯说:“这就是永刚家。”然后向院里吆喝,“老刘,有人找永刚…”
随后,他推开了那扇陈旧的木门。我快步走进院子,放下手里的东西,握住老人的手说:“你好,叔,我是蔡建军,我是来找永刚的,他人呢?”
老人脸上布满沟壑般的皱纹,眼神空洞而昏沉。他望着我直发愣,像是没听懂我的话。
我提高点音量,凑近些说:“叔,我是蔡建军,曾经在高山矿上和永刚是同事!前段时间,你给我转钱的那个蔡建军!”
老人的眼里这才慢慢有了点光,他打量着我,声音沙哑地说:“俺钱……不是还你了?”
“对啊,您别误会,叔,”我连忙解释,“钱收到了,我就是想来谢谢永刚,顺便看看他。他去哪了?没在家吗?”
老人嘴唇哆嗦了几下,才喃喃道:“永刚啊……他走了。”说着,他抬起颤巍巍的手向上屋指去。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屋内光线昏暗,一张老旧的四方桌子上,影绰能看到两张黑白照片。我想有一张大概是永刚了。
来的路上我幻想过很多种见面方式,却唯独没有这一种。我心里猛地一沉,仿佛当年在罐笼里急速下坠的感觉又回来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然后猛地抛向深渊。心里堵得像是填满煤矸石和煤灰,透不过气。
我的头有些沉,鼻子一阵发酸,我赶紧扶着门框,待情绪稍微稳定下来,才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屋内,照片上的永刚穿着不合身的西装,脸颊消瘦,眼神涣散,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如果不细看,我几乎认不出来,那就是当年憨厚结实的刘永刚。我对着永刚的遗像,深深地鞠了三躬。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眼前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他搬来一个小凳子让我坐下,不等我问,他便用那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语气,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
“永刚当年在矿上挣了钱,回家娶了媳妇,本来日子有了点盼头。可后来他母亲得了乙肝,前后做了三回手术,家里攒的那点钱很快就花完了,还欠了一屁股债……。”
屋漏偏逢连阴雨,常年井下高强度的劳作,永刚也被查出了尘肺病。
“那病……喘不上气,干不了重活……”老人喃喃着,目光望向远处玩耍的孙子,“这家,没希望……媳妇也改嫁了,留下这么个根。”
永刚生病后不能打工,家里没了经济来源,连吃药都成了问题。病痛的折磨,生活的重担,如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这个曾经像山一样结实的汉子。
“永刚最后……喝药走的。”老人说这句话时,脸上依然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可那份死水般的平静之下,我却看到了比痛哭流涕更深的绝望和心酸。这让我想起课本里的祥林嫂,那种反复诉说悲剧后,最终被苦难磨平了一切棱角的麻木。
“临走前,他抓着我的手,”老人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颤抖,“他说,爹,我对不住你,对不住娃……还有个事,俺欠建军六千块钱,你记着,一定……一定替俺还上。他把你的号码写在一个烟盒上,俺一直留着……”
老人说着,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个小塑料包,层层打开,里面正是一张早已磨损发黄的烟盒纸,上面是我熟悉的梁叔家座机号码,字迹已有些模糊了。
我看着那张烟盒纸,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六千块钱!就是为了这六千块钱,这位失去儿子的老人,是如何省吃俭用,如何一点点积攒,最终走进银行,完成了儿子临终的嘱托。
下午,我开车到镇上找到银行。从银行取出一万四千块钱,分开捆扎好,又买了一些米面油,零食,再次返回那个大山深处的小院。
我把东西搬进屋里,然后坐在老人面前,将那一万四千块钱推到他面前。
“叔,您转我的六千,我退给您。”我看着他疑惑的眼睛,顿了顿,声音异常清晰地说,“另外这六千,是我当初借永刚的,现在还他。要不是您给我转账,我都忘了这事了。时间太长了,这两千块钱,算利息。”
老人听我说完,昏沉的眼里渐渐噙满了浑浊的泪水,他嘴唇哆嗦着,像是费了很大力气才组织好语言:“永刚临走时说……俺欠你六千……他给我写你的号码……现在咋成你欠俺了……”
“永刚那时可能糊涂了,记错了。”我打断他,用力握了握他那双布满老茧,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手,语气坚定地说,“没错,叔,就是这样。钱您收好,我……我走啦。”
老人执意要把我送上大路。祖孙俩默默地跟在我身后,走过那段崎岖的小道。我发动车子,缓缓驶离。从后视镜里,我看到那一老一少两个身影,一直在村口站着,像两棵安静的树,身影越来越小,直至融入那苍茫的大山。
我没有直接回城,沿着蜿蜒的山路,把车开上了最近的一道山梁。停稳车,我走了下来。
站在梁上,极目远眺。十多年了,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想起永刚的脸,想起在矿灯照耀下,他把自己的馒头掰一半递给我时的憨笑,想起他拿到那六千块钱时,那如释重负却又无比沉重的眼神。
梁上起风了,带着深秋的凉意,也吹乱了头发。我裹裹衣服,风卷着山野的气息掠过耳畔,也吹散了心头的些许滞闷。我忽然明白,我和永刚之间,从来就不是一笔六千块钱能算清的账。
他当年那句“一定还你”,是绝境里对承诺的坚守,是底层人在生活泥沼里,为自己,为友情留住的最后一丝体面与尊严。而今天的我,与其说是“还债”,不如说是一种认领。认领那段黑暗岁月里他曾给予我的点滴温暖;认领这份穿越了生死,沉甸甸的信任;认领一个从大山里走出来的人,不该丢掉的本份与初心。
“债两清了”,不过是对物质世界的了断。而有些东西,早已在那次借钱与承诺的瞬间就完成了交换。他用他的守信与托举,诠释了人性的重量;我用我的铭记与行动,承接住这份生命的馈赠。它们不再是压在我心底令人窒息的黑暗与寂静,反倒像当年矿灯那束微弱却无比坚定的光,穿透时光的尘埃,在我后来的人生里,一直隐隐地亮着,提醒我来自何处,底色是何。
我望着远方那蜿蜒曲折的山路,一头连着这苍茫的大山,一头通向外界的繁华。转身回车时,山风似乎小了些,天际线上云层裂开一道缝隙,洒下缕缕澄澈的光线。
我启动车子,缓缓驶向下山的路,身后的群山沉默如谜,前方的道路在光影中延伸。我知道,有些光,永驻心间;有些债,在清与未清之间,才显其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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