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楼下那棵老槐树,得有快三十年光景了。树干粗得要两个我手拉手才能圈住,树皮是深褐色的,一道道裂纹像爷爷手背的褶皱,摸上去糙得硌手,却总让人想多摸两下——就跟摸爷爷的手似的,踏实。
春天的时候,这树最不招人待见。风一刮,满院子飘的都是槐树叶的嫩芽屑,白花花的跟下雪似的,粘在衣服上扫都扫不净。我妈每次晾完衣服都得念叨:“这破树,又得重洗一遍。”可没过多久,槐花开了,那股子甜香就把所有抱怨都盖过去了。一串一串的槐花挂在枝桠上,米白色的,像串起来的小铃铛。放学回家的孩子总爱踮着脚够,够着一串就往嘴里塞,甜丝丝的,带着点青草的味儿。我小时候也干过这事,有次被树底下摆摊的张奶奶看见,她笑着骂:“小祖宗,小心树虫爬进嘴里!”说着就从兜里掏出个布袋子,帮我摘了满满一袋,还说:“回去让你妈蒸槐花饭,香得很。”
夏天的老槐树是院子里的“中央空调”。中午太阳最毒的时候,树底下总能聚着一群人。王爷爷搬个小马扎,摇着蒲扇跟李奶奶下棋,棋盘是用粉笔画在水泥地上的,楚河汉界清清楚楚。张奶奶还在老地方摆摊,卖些小孩爱吃的糖稀、酸梅汤,玻璃罐子里的酸梅汤冰镇过,喝一口凉到心里。我那时候放暑假,每天下午都搬个小板凳去树底下写作业,写累了就听大人们聊天。他们聊的都是些家常事:谁家的孩子考上大学了,谁家的菜种得好,谁家的猫又丢了。有时候聊到兴起,王爷爷还会哼两段京剧,调儿跑了也没人笑,大家都跟着打拍子。
秋天的时候,槐树叶开始变黄,一片一片往下落。每天早上扫院子的刘叔,都得在树底下多扫一会儿。他总说:“这树落叶比别处多一倍,扫完腰都直不起来。”可他扫的时候,动作却很轻,像是怕碰疼了树似的。有一次我看见他捡了片完整的槐树叶,夹在书里,我问他干嘛用,他笑着说:“给我小孙子做书签,他说喜欢这叶子的颜色。”秋天的树底下不怎么聚人了,天凉了,大家都爱待在家里。可偶尔还是会有老人来,搬个椅子晒晒太阳,手里拿着个保温杯,喝着热茶。风一吹,树叶沙沙响,像是在跟他们说话。
冬天的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天空,看着有点冷清。下雪的时候最好看,雪落在枝桠上,像给树穿了件白棉袄。孩子们最爱在树底下堆雪人,雪人就靠着树干,像是树的小跟班。有一年冬天特别冷,我看见刘叔拿了些草绳,一圈一圈缠在树干上。我问他干嘛,他说:“给树穿件衣服,不然冻坏了,明年就开不了槐花了。”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树也会怕冷,也需要人照顾。
去年夏天,院子里要改造,有人说这棵老槐树碍事,想把它砍了。消息一传开,院子里的人都不乐意了。王爷爷拄着拐杖去找物业,李奶奶把家里的老照片都拿了出来,照片里有她年轻时在槐树下的样子,有孩子们在槐树下玩耍的样子。张奶奶还说:“这树陪着我摆摊十几年了,砍了我去哪摆摊?”最后物业没办法,只好改了方案,绕着老槐树修了条小路。开工那天,刘叔还在树底下挂了个红绸子,说:“保平安,让树好好长。”
现在我搬到了新小区,小区里也有树,都是些新栽的树苗,长得又高又直,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有时候晚上睡不着,我就会想起楼下的老槐树,想起树底下的那些人、那些事。想起春天的槐花,夏天的阴凉,秋天的落叶,冬天的雪。想起王爷爷的京剧,张奶奶的酸梅汤,刘叔的草绳。
其实我知道,我想念的不只是那棵老槐树,还有那些跟老槐树有关的日子。那些日子没有那么多高科技,没有那么多匆忙,却有着最真实的烟火气,有着最温暖的人情味。就像老槐树的根,深深扎在泥土里,也深深扎在我的心里。
前几天我回了趟老院子,老槐树还在,比以前更粗了些。树底下还是有人聚着,王爷爷和李奶奶还在下棋,张奶奶的摊子还在,刘叔还在扫院子。看见我回来,他们都笑着打招呼:“丫头,好久没回来了,快过来坐,树底下凉快。”我搬了个小板凳坐下,风一吹,槐树叶沙沙响,还是熟悉的味道,还是熟悉的感觉。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就像这棵老槐树,就像院子里的人情味,它们会一直都在,陪着我们一年又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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