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见到了明天的太阳，请替我问声好

如果你见到了明天的太阳，请替我问声好

终于下定了决心看看我这张几近烂掉的脸，去了二附院，主任是个很温柔的人，开了药，让我去找老师做针清。老师很忙，派了一个实习了几天的护士姐姐，她和我年纪差不多大。

我躺在铺成蓝色的床上，头顶是一片白，是天花板的颜色，也是整个医院的颜色。

她按下开关，近处橙黄色的暖灯打在我满目疮痍的面庞上，好让那可憎的面目显露得更为清楚。我闭上眼，看到密集的红色光丝交织成网，网不规则，很乱。我转动眼球试图让网离我远一点。它却愈加密集和靠近。

我懂事以来十几年的人生啊，也被这样杂乱的网困住。我看得到也感受得到周围的光亮，风景，还有温度，却奈何囿于网中，怎么挣扎都是徒劳。旁人看不见，我睁着眼的时候也看不见。可闭上眼，它便在我眼前晃啊晃，就像现在，它们的存在过于真实和接近以至于我恐惧自己会因此而窒息。

门口有个小男孩在号啕大哭，刺激得我的神经也格外敏感，我能感受到针尖扩开我脸上的毛囊，刺进我的皮肤并把皮肤挑破，然后周围皮肤被以一种扭曲强硬的形态揪成一团挤出坚硬的固体或粘稠的混合物，继而整块皮肤发热红肿，然后流出血，血本应该是温热的，但脸被光烤得很热，我感觉到的血是凉的，凉凉地顺着我沟壑丛生的脸流动，给灼热和疼痛的部位带去一瞬间的冰凉，然后被棉球擦掉，一阵刺痛。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整个过程，清楚到我能听见破溃区域的血管因为炎性介质的作用而更加活跃地突突搏动。我分不清那是哪只血管，毕竟今天的我不是医学生，只是我实习期间每天都曾面对的患者，再说哪怕我是医学生我也分不清，我只是个连普通人都称不上的人，一直都是。韩剧里说：不羡慕优越，羡慕平凡，是让人伤心的事。

整个过程一直在重复重复重复，疼痛在整张脸上扩散，刺激着泪腺，一阵又一阵的酸意扑面而来，连同所有的自卑委屈不甘还有别的东西往心里钻。当针扎在眼睛周围的皮肤上的时候，我再次努力地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像咽口水那样一次又一次把它们咽回去，真的好疼啊，疼得我想杀掉自己，从这挣扎而无望的人生中解脱。可我也知道事实上我并不会这样，但也因为不会这样而陷入了更深的无力感和绝望。再每一次疼痛的重复中，我控制不住地想死了多好，一了百了，再也不用做这些无用的挣扎。仿佛只有这么想，疼痛才会稍稍减轻一点。

时间持续了很久我也没能适应这样的疼痛，我甚至失去理智想要恶毒地把所有疼痛归咎于实习护士没经验上，可我是医学生，因为理解，所以我不能。

按理说这不应该，我自认是一个痛阈很高的人，这样的经历在家乡的某美容院我曾天天经历过。只是那个时候我是满怀期待的，期待着第二天照镜子的时候会比第一天好一点，期待着有一天我也能自信地走在大街上而不被美容机构推销员做痛心疾首状地拉住，期待着有一天当我有能力去展现自己的时候不会因为自己的脸而犹豫放弃。

可是好像没有用呢？就像割韭菜一样一茬又一茬，我一转头，眼泪就顺着眼角溢了出来，我真的实在忍不住了，我睁开眼试图吧眼泪眨回去，余光瞥见了一堆带血的棉签，嘴角止不住地颤抖，一针下去，呼吸都是疼的。

终于结束了，去找主任扣钱，一上午下来五百块钱从我卡里消失，计划用来买买买的奖学金就这样被预支了大半。又一次充满了无力感和不甘，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没人回答我，我也不知道该问谁。

主任很温柔很谦和，是我很喜欢的那类人，从他带着怜悯和惋惜的目光中，我能感觉到现在的自己有多狼狈，突然讨厌起自己察言观色的敏锐能力，它曾让我成为了很多人的知心朋友，但也一次次掰正我的头让我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不堪。我想问主任怎么那么贵，报不报销，想说四环素吃多了牙会变黄，那样我会更丑，想说很多很多。可接触到他的目光后的那一刻，巨大的悲伤汹涌而来，攥着他塞到我手里的名片，我颤抖地说不出一句话。

一步一步地走出门外，哪里都有人，怎么哪里都有人啊。我低着头告诉自己，忍住忍住，千万要忍住，你不可以哭，你哭起来很丑，你不能更丑了，一点点都不能了。大概走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到了一个年久失修的楼梯口，我哭得喘不上气，像干涸的水道上垂死的鱼。突然想起护士的叮嘱——脸不能碰水，不然会发炎，又强忍住所有的悲伤，又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

终于能控制住自己的呼吸了，世界安静了。我闭着眼，靠在肮脏的楼梯间墙面上，眼前又是那片细细密密而杂乱无章的网，几年来所有的自卑、不甘和委屈以及那种深深的无力感一起涌到了眼前，我不想挣扎了。可我不能，我不能眼睁睁放弃自己的人生。

坐着63路公交车一直坐到终点站。脸上有的地方血已经流出了红痕，我不敢擦，手上有菌，会感染。一路上我都不敢抬头，害怕看到陌生的人目光扫过我的脸，我没有戴口罩，怕吓到他们，再被他们吓到。终究还是坐着公交回到了医学院，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命运也从不会因为一个人的脆弱而产生一丝一毫的怜悯之心。这个道理，很久以前世界就教过我太多遍。

阳光照在脸上，伤口又多了几分灼热，我试图用头发盖住整张脸，试图避开所有认识的同学朋友，试图让这条洒满阳光的路路边的花花上的光，照亮我灰暗的心情。思绪渐渐回归现实，终于有了理智，还是要好好的，要往前看啊，要做光一样的人儿啊，千万不能放弃自己。

未来是光明的。我仍然痛苦地坚信。因为不得不坚信。

如果你见到了明天的太阳，请替我问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