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留薛

初听留薛的名字，我以为是“柳雪”二字。柳上落雪，多有诗意，是吧？

并不是。

留薛是个弃儿。据说，她亲妈想要男孩，不想要女孩。她刚出生，还在医院里，就被送人了。

留薛的养父母不能生育。当地有个迷信说法，不能生育的夫妇，领养一个孩子，就会给自己带来孩子运，生出孩子。这叫做“压子”——不知道是不是这两个字。

留薛的养父母有熟人在医院工作。这么着，他们就抱养了留薛。

留薛的养父姓薛，留薛这个名字，就是留住薛家孩子的意思。

应该是巧合吧。抱养留薛还没一年，养父母果然生了个孩子，男孩。留薛一直由养父的母亲，也就是留薛的奶奶帮忙照顾。养母生产后，没有精力照顾两个孩子。留薛就完全交由奶奶带了。

奶奶非常疼爱留薛，精心养育着她。心疼她是被父母扔掉的孩子，甚至比对自己亲孙子还好。

留薛一岁多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位客人，是个医生。当时，留薛正在凉席上爬着玩。这个客人就逗她玩。还没逗几下，客人的表情突然间严肃起来。她对留薛的奶奶说：“大婶子，我说句话你别生气啊，我感觉这个孩子不太正常，智力有问题。你看，我的手指这样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的眼睛一动不动，不知道撵手指头。”

留薛的奶奶气坏了，当时就把客人骂了出去，并且再也不相往来。

留薛再大一点，奶奶也看出来了，她的智力确实有问题。人家跟她同龄的孩子都会说话了，她还不会说。好几岁了，才学会走路。面相不机灵，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有点呆相。情绪激动起来，看着就更不正常了。带到医院检查才发现，留薛是个天生的脑瘫儿。带她看了好多医生，花了好多钱，也没治好。

留薛成年了，智力还只有八岁的孩子大。

留薛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

也是明媒正娶的。彩礼给了六万块钱。开着小轿车来接的。她的养父母和奶奶陪送了冰箱、彩电、洗衣机。农村结婚该有的，她一样都不少。

男方脑子正常，长相普通。有点残疾，其中一只脚向后掰，走路一瘸一瘸的。他有个手艺，工作时不用站那，坐着就行。挣的钱够养家糊口。他娶留薛不为别的，就是希望她能给他生个孩子。

留薛结婚后没多久，就被人家退回来了。“被退回来了？”这个说法使我惊讶不已。

“嗯，人家不要了。”留薛的小姑姑见我很惊讶，补充说。

为什么呢？

是这样的。

留薛奶奶有好几个女儿，隔三差五就有一个女儿买着好吃的，鱼呀，肉呀，水果呀，牛奶呀来看望奶奶，还给奶奶零花钱。奶奶跟前就留薛这么一个孩子，就由着她吃喝。并且奶奶年龄大了，不种地，没有农活。所以，奶奶家生活条件好些。

留薛嫁的家庭条件要差很多，日子过得很清苦，经常就是吃面条。她非常不习惯，就老跑回家跟奶奶抱怨，抱怨男的不好，对她不好。

“他给你气受，你还打不过他吗？你不能抓他脸吗！”奶奶听留薛说人对她不好，心疼坏了。（“我们都说这事是我妈不对，太溺爱孩子了！她教留薛抓人家脸。”留薛的小姑姑说。）

留薛智力不高，她奶奶咋说，她就咋做。她回家后，真把那男的脸抓破了。男的要打她，还用手掐了她的脖子。她吓坏了，当晚就跑回了奶奶家，好一顿告状。

留薛的养母虽说没全力抚育她，但也非常关心她。听说女儿在婆家受了气，带了好几个人，浩浩荡荡去男方家问罪。

留薛的婆婆坐到地上痛哭流涕，说他们冤枉，没有对留薛不好，他们吃面条，还要专门给留薛煮个咸鸭蛋。怕她不会照顾自己，洗脸洗脚水都是给她端好，毛巾准备好。那天，她给男的脸抓破时，她坐在床上，男的正在给她端洗脚水，她上来就朝脸上一顿猛抓。留薛的婆婆越说越委屈，嚎啕大哭，要不是有人拉着，都在地上打滚了。

留薛的养母听着是自家孩子没理，灰溜溜地回来了。

留薛住在奶奶家不回去，人家也不来接了。据说，男的去检查了一下，自己没有生育能力，就更加灰心，不想要留薛了。

留薛悄悄回去了一次，把自己的衣服用皮箱装了过来。衣服留下来，皮箱又给人送了回去。说皮箱是那男人的，她不要。

彩礼钱人家不要了。这边陪送过去的家电也不要了。

留薛结婚那年二十岁，离婚时还不到二十一。离婚后，就没再结。

今年，她二十五了。终日跟奶奶生活在一起。只有春节时例外。那两天，她要到养母的妹妹家过年。因为当地有个风俗，出嫁过的女儿，是不能在娘家过年的。

留薛跟奶奶在一起，互相照顾。奶奶烧饭给她吃。她会清扫房间，洗碗。衣服嘛，就是放到洗衣机里洗洗，晾晾。她还会骑电动车，经常带着她奶奶到几里外的乡镇集市上赶集，看热闹。自己骑车，带着钱去集上买拉面，买豆腐脑、油条（“就是不知道找回的钱够不够。也无所谓了，只要她能把东西买回来就行。”她小姑姑笑着说。），回家来跟奶奶一起吃。

奶奶家院子很大，阳光充足。左邻右舍，婶子大娘，经常过来跟奶奶叙话，晒太阳。留薛就坐在奶奶旁边玩手机。她会玩手机，打游戏，看小视频，她奶奶为了她玩手机，还找人装了宽带。她边玩手机，边听人聊天。一坐一上午，一坐一下午。

留薛爱美。听奶奶播放的手机语音中，姑姑们说要减肥，她也要减肥。她不胖。但她说减就减。只吃菜，不想吃馒头米饭就不吃。奶奶惯着她。大家也都惯着她，说起留薛减肥的事，都笑得很开心，很真诚的那种开心。

家人们还夸留薛这孩子聪明。听说姑姑要来了——她能从奶奶跟姑姑的语音对话中听到，怕姑姑说她懒，好几天没打扫过的院子，赶紧起身拿扫帚把落的叶子、灰尘打扫打扫，把泡在水盆里的碗筷洗洗。

留薛没有烦恼，单纯得像个孩子。白天玩。晚上还是玩，坐在床上，电视开着，手机拿着，看一眼电视，看一眼智能手机。

有一天，她小姑姑来了没走，睡觉时与她一墙之隔。电视和手机声音太大了，吵得她小姑姑很晚了还睡不着。她小姑姑气得肚子疼，终于忍不住了，责问留薛能不能把电视声音关小点。留薛听了不说话，但电视的声音明显小多了。留薛奶奶骂她小姑姑：“你跟她一般见识干啥！”

她的家人们对她没有啥要求，也没有寄托。他们都想过留薛的事。奶奶若是不在了，就跟着养父母一起生活。再后面，跟着养父母的孩子一起生活。

她就像现在这样健健康康，开开心心，一直生活下去。他们就很满意了。